但是現在,站在二樓粗糙的房坯上,我突然想起了那隻鳥,想起了童年時我一個人的關鍵詞:登高望遠。現在,房子的確長高了;現在,房子長到二層,還要再長高半層。以我小時候的想象力,也許我曾經設想過有一天房子會做夢般地長高,但我肯定不會想到,真正站在長高了的房子上看村莊,究竟是什麼感覺。
母親一直不願意蓋新房子,老屋住著就很好,冬暖夏涼,主要是不必操心。嫁到我家三十多年裏她參與蓋了六次房子,搬家三年窮,何況造新家,窮怕了也累怕了。這幾年但凡誰動議破舊立新,母親都要曆數六次裏的窮困與操勞。在鄉村,一窮二白的家境裏屢建新居,和城裏空著錢袋去買房的年輕人一樣,都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母親扳著指頭說:你看,草房子蓋了幾間,瓦房蓋了幾間,半邊草半邊瓦的房子蓋了幾間……這樣的房子我都經曆過,隻是每一間都是該款的絕唱,更窮困的生活我沒過過。有一年給大爺爺單獨蓋一間屋,我也跟在父親後頭脫土坯,給房梁上的父親扔稻草,我滿頭滿身的汗,我懂得黃泥裏摻上多少河水和稻糠殼抹牆才最牢靠。有一年,從院子裏長老槐樹和果樹的草房子裏徹底搬進白瓦房,就是現在的老屋,我隻有四五歲,把自己的小零件螞蟻搬家似的往新屋子裏運,光腳踩到了一枚圖釘,一紮到底。因為疼痛,記憶從那枚清醒的圖釘開始,蔓延到整隻腳,然後是白瓦房和草屋子,然後是新舊兩個院子,然後是新舊兩個院子所屬的兩個時代的生活——過去的世界通過一顆圖釘閃亮地咬合在一起。那是我關於這個世界最初完整的記憶,從此,大規模的記憶才開始和我的生活同步進行。在遺落了圖釘的新的白瓦房裏,我們家一住二十多年,直到把白瓦的顏色住灰,把新房子住舊,成了老屋;直住到這些年有了一點點錢的鄰居們都把小瓦房砸了,原地蓋起了雄偉敞亮的大屋子。
祖父說:沒法活了,人家都住在咱們頭頂上,喘不過來氣。蓋不蓋?
我說:蓋。
祖父說:怎麼蓋?
我說:兩層半。宜早不宜遲。
前後左右的鄰居們,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我們家成了峽穀,頭頂隻有院子大的四方的天。年過九十的祖父要了一輩子強,現在低頭抬頭都憋得慌。那就蓋新的。我負責說服父母。二十多年的老房子,夠本了,再住下去就成了危房;還有三五十年要活,新房子早晚要蓋,好日子早過一天算一天,為什麼不從現在開始?就為了夏天涼快點兒,也得翻新的,否則鄰居們都立秋了,咱們家還在三伏天裏沒出來。母親還猶豫,我向她保證,這輩子她蓋的最後一次房子,咱們全用好材料。
母親說:就算用金鑾殿的材料,不還是得我和你爸操持?
但是現在,站在二樓粗糙的房坯上,我突然想起了那隻鳥,想起了童年時我一個人的關鍵詞:登高望遠。現在,房子的確長高了;現在,房子長到二層,還要再長高半層。以我小時候的想象力,也許我曾經設想過有一天房子會做夢般地長高,但我肯定不會想到,真正站在長高了的房子上看村莊,究竟是什麼感覺。
母親一直不願意蓋新房子,老屋住著就很好,冬暖夏涼,主要是不必操心。嫁到我家三十多年裏她參與蓋了六次房子,搬家三年窮,何況造新家,窮怕了也累怕了。這幾年但凡誰動議破舊立新,母親都要曆數六次裏的窮困與操勞。在鄉村,一窮二白的家境裏屢建新居,和城裏空著錢袋去買房的年輕人一樣,都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母親扳著指頭說:你看,草房子蓋了幾間,瓦房蓋了幾間,半邊草半邊瓦的房子蓋了幾間……這樣的房子我都經曆過,隻是每一間都是該款的絕唱,更窮困的生活我沒過過。有一年給大爺爺單獨蓋一間屋,我也跟在父親後頭脫土坯,給房梁上的父親扔稻草,我滿頭滿身的汗,我懂得黃泥裏摻上多少河水和稻糠殼抹牆才最牢靠。有一年,從院子裏長老槐樹和果樹的草房子裏徹底搬進白瓦房,就是現在的老屋,我隻有四五歲,把自己的小零件螞蟻搬家似的往新屋子裏運,光腳踩到了一枚圖釘,一紮到底。因為疼痛,記憶從那枚清醒的圖釘開始,蔓延到整隻腳,然後是白瓦房和草屋子,然後是新舊兩個院子,然後是新舊兩個院子所屬的兩個時代的生活——過去的世界通過一顆圖釘閃亮地咬合在一起。那是我關於這個世界最初完整的記憶,從此,大規模的記憶才開始和我的生活同步進行。在遺落了圖釘的新的白瓦房裏,我們家一住二十多年,直到把白瓦的顏色住灰,把新房子住舊,成了老屋;直住到這些年有了一點點錢的鄰居們都把小瓦房砸了,原地蓋起了雄偉敞亮的大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