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最仔細的是那口古老的大鍾。我一直沒有查過關於那口鍾的資料,不知道它所從何來。隻記得當時很驚訝,真是林子大什麼鳥都有,小山坡上竟然還有一口鍾。我伸頭進去看,裏麵重重疊疊地刻滿了軍令狀一類的誓言,先是某某到此一遊,然後就是他年必考北大,北大等著我之類的豪言壯語。多年的簽名重疊漫漶,我也很受了一點刺激,如果是多年以前我就來到北大,大概也會和他們一樣意氣風發,在路邊找一塊磚頭,寫下必進北大的留言。現在不行了,總感覺自己缺少那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衝勁和勇氣。歪歪扭扭地長大了,天天向上談不上,倒是學會了跟自己妥協。

一個人從未名湖邊走過來,春意豐饒,心裏卻是孤單得有點冷,暗暗地企盼以後能有更多的機會在湖邊亂逛。要是能考上多好啊,嗬嗬,以後每天都來湖邊走上一遭。直到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心情,都有點咬牙切齒了,但是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一個人完整地再在未名湖邊重新走上一圈。進了北大了,但是不再繞湖而行了。這一年裏我很多次經過湖邊,總是想起咬牙切齒的那個春天的下午。我覺得不能就這麼原諒自己,但還是沒有付諸實施。有一天我騎著自行車沿著湖邊走,漫不經心地瞅著湖水,突然聽到一個男聲說,不是我,不是我幹的!我扭回頭看,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在說話,而且隻有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旁邊放著他的拐杖。他在跟自己說話,激動地指點著麵前不存在的對方。我當時很是驚動了一下,但是經過了也就忘了,想他大概精神有點問題了。

我喜歡五院,小巧精致,讓我想起過往的先賢從低矮的門樓裏悠然而出。第一次找中文係,問了好幾個人才打聽到,說是五院。五院是什麼,我聽得不明白,沒好意思追根究底,所有人都是匆忙的樣子,胳膊底下夾著書本。我隻好和朋友在校園裏亂竄,從老圖書館拐過來就看到了齊整地對應的六個小院,朱紅,青灰,端莊,紫藤花的枝條從院子裏伸出來,院牆上枯索地架上了一堆,沒有花和葉子也好看。大概就是其中之一了。走過去看門牌上的標識,先是哲學係,接著就是中文係。哦,第五個小院。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對朋友說,你看,在門樓兩邊各掛一個小燈籠,它像什麼?朋友笑了,說我大逆不道,給領導聽了,考上了也不要你,然後嘿嘿地笑了。

後來周圍的幾個小院大概都整修了一次,看起來更鮮亮了。尤其是今年春夏之交,紫藤花開,枝葉繁茂,花團錦簇地遮蓋了小門樓,我覺得五院更漂亮了。綠的葉,灰的枝,紫的花,還有院裏綢緞似的草坪,整個五院沁人心脾。前些天舍友從同學那裏搞到了一張春暖花開的五院照片,紫藤花香裏的五院,美不勝收,他用作了電腦桌麵,讓我好不羨慕。後來常在教研室開會和上課,我都盡量提前來到係裏,一個人在院子裏外轉來轉去,沒人看見的時候踏上草坪軟綿綿地走上幾步。院子不大,一年來我見到了很多位心儀已久的先生。複試前一天我去五院,看到了錢理群先生。他到係裏取信,拎著一個簡單的布包。一直以為錢先生個頭很高,過去看到的都是先生的半身照片,及至真人在眼前,發現全不是那回事。事實上好幾位先生都和想象中有很大出入,一個共同的地方就是他們都比我想象中的要矮。錢理群先生,嚴家炎先生,謝冕先生,孫玉石先生,洪子誠先生。有點意思,過去我總把他們想得很高大,不知這算不算我的中國人的劣根性之一。當時我是一個闖入者,一個過客,沒有向錢先生問候。站在院子裏,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婦帶著五六歲的女兒,看樣子和我一樣也是遊客,他們請錢先生與他們合影留念。錢先生和年輕的女士站在草坪上,他的樣子有點凶,盡管他總是笑著,肚子有點挺。剛剛寫到這裏,聽到隔壁宿舍的同學有了重大發現,他在黑白片《三毛流浪記》裏看到了年幼的錢老師,演的是穿西裝的富家小少爺,演員表裏打出的名字叫笨少爺,錢理群飾。我跑過去,果然,錢老師正咧著嘴哭鼻子。能看出錢老師現在的模樣,同學特地將鏡頭定格,比畫著小錢老師的眉毛讓我看。那的確是先生現在的眉毛。上學期就聽誰開玩笑說過,錢老師當年還是個電影童星哪,如果在那條道上發展下去,說不定早就是大腕兒了,人民藝術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