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回到丹東,一個看守停車場的男人直問我從哪來。我隨口說,長春。他說,不遠,想不想帶走一個小保姆,絕對不出門,不會打電話,絕對老實聽話能幹活,還不收工錢,隻管吃飽飯,那邊過來的。他這麼說。
朝鮮領隊洪導遊總是滿足不了中國遊客的要求,哪兒都不給看,隻好拿他的家事來調節氣氛,他說中國女人太厲害,他的女人不那樣,如果他回到家,女人還沒下班,他就去睡覺,決不做飯,朝鮮女人的責任就是伺候好男人和孩子。他向全車人說這話,調節大家什麼也看不到的抱怨。
我們住的賓館裏公開出售翻成中文的朝鮮書籍,我買了幾本,其中一本有這樣一段——總書記說:我們的人民的確是很好的人民。像我國人民這樣好的人民在世界任何地方是找不到的。正如他所說,主席逝世後十二天內,共和國五百萬青年當中相當於三分之一的一百六十七萬多人宣誓誓死保衛金日成總書記,誌願參加朝鮮人民軍或歸隊,將近三萬工廠企業工人和高等中學應屆畢業生報名下鄉,到有金日成主席領導業績的合作農場去。
這段話從宏大的角度解釋了朝鮮的男人,解釋了為什麼在朝鮮經常能看到軍人軍車和類似軍人的市民。
在北緯38度,簡稱三八線,朝鮮與韓國的軍事分界線,我們直接接觸了朝鮮士兵。他們大概是這世界上最不苟言笑的士兵。負責解說的軍人兼有接待遊客的職責,但是,他隻陪三夥遊客拍照,好像這是一道禁令,第四次再有人來約他,哪怕是個中國小女孩,哪怕相機已經在按快門了,他也要麵色惱怒斷然拒絕。他有意快步走遠了,一個人去靠近一棵修剪如仙的鬆樹站著,好像那樣才安全。
像三八線這種直接對峙的軍事禁地,在今天的世界上是僅存的了吧。表麵上看,朝鮮和韓國南北對峙的板門店,不過兩公裏長的鐵絲網,幾排簡易房。站崗的朝鮮士兵絕對紋絲不動。好像要有意造成反差,韓國兵在屬於他們的不大空間裏肆意灑脫地遊走,墨鏡高靴鋼盔,盔頂是雪白的,在太陽下麵閃閃發光。韓國士兵明顯高大威猛過朝鮮士兵,鋼盔更誇張了韓國人的身高,起碼高三十公分。中國人參觀三八線這地方,更像觀看兩個飾演仇敵的角色在一塊舞台上像模像樣地入了戲。韓國一側有飛簷的涼亭上,和我們一樣站了旅遊者,雙方無聲地互相對望。
朝鮮導遊專門叮囑過,向對麵招手可能引致開槍。誰想聽槍響,中子彈,所以,大家都自覺地小心謹慎。這時候想想在巴黎遊塞納河,兩遊船交錯間,互相的招手問候絕對是另一個世界的行為。
突然一隻誇大了的手擋在我的鏡頭前麵,我用眼睛瞄到“石佛”。
我真生氣了。我說,你幹什麼!
他說,不行!
我說,既然不行,為什麼不早說!
“石佛”定力好,不氣不急,也許他不會其他中國話,又去遮擋別人的鏡頭了。
剛進入平壤,我們就被告知,乘車行進中不可以拍照,停車到了指定景點才可以。在離開中國前,也早被告知,傻瓜相機可以帶,專業機長鏡頭必須留在丹東,不要找麻煩。可是在三八線,我這一隊人並沒聽到不可以拍照的提示。討厭一隻不明之手跑到我的鏡頭前麵,我雖然聽到其他團隊的導遊說,到二樓上允許拍照三分鍾,但是我不想拍了,我保留不拍照的自由。
回國後,偶爾看到一篇關於韓國旅遊的文章,作者這樣形容北緯38度線:我們在導遊的帶領和幾名美國大兵的保護下,乘車穿過一條反坦克壕,鐵絲網,地雷區和安裝著爆破裝置的橋梁關卡組成的狹長軍事通道,終於進入板門店的核心地帶。導遊要求大家不要隨意走動,不要指手畫腳,不要隨意拍照,更不能離開隊伍擅自行動,幾個高大魁梧的韓國憲兵叉著雙腿握著拳頭,蠟像般站在談判桌前,從這裏向北看,朝鮮的軍事建築遙遙相對,戴著大蓋帽的朝鮮軍人依稀可見。
這段完全來自對麵一方的文字印證了三八線的緊張絕非誇張。可惜沒人給我們詳細講解,地雷區、坦克壕等等全不知何在,隻知道坐汽車穿過了很長一段鐵絲網。
三八線引起人們的戰爭記憶,回平壤的路上,有人問洪導遊,知道誰是黃繼光嗎?對方搖頭。再問邱少雲,還是搖頭。幾個中國遊客同時說,是中國人,誌願軍,抗美援朝打美國。四十歲年紀的朝鮮導遊洪昌建連連搖頭。有人歎氣,然後全車人無言開始睡覺,蒙矓地進入了據說當年承受了美軍一千四百三十一次轟炸,接受了四十二萬多顆炸彈,曾經完全變成廢墟的平壤城。
緊臨三八線的土地就是普通農田。有農民在田裏牽牛,那牛很瘦,鬆脫的皮下鼓起著運動中的牛肋骨。後來看了《 我們最幸福 》和其他文字記錄,知道朝鮮人不可以城鄉間自由流動,農民必須幾十人一個編組留在集體的田裏,但是,我看到田地裏的農事並不精細,田埂荒萋。因為無人可問,中國遊客隻好問中國遊客說:為什麼不種樹?回國以後聽說,板門店一帶農田以下遍布了軍事工事。
朝鮮的農民並不匆忙地彎腰在田裏做事。零星也見到人在沒翻耕的稻田裏挖野生的植物,好像挖野菜。在鄉間道路上的走路人同樣挺胸揚臂,不左右四顧。我想,朝鮮人沒有中國東北農民形容的閑賣呆兒嗎?進入朝鮮第四天,我才在一個小火車站密閉的玻璃窗後麵發現了擁擠在一起的麵孔,很明顯,他們在自以為安全隱蔽的地方,正帶著極大的好奇,觀察我們這些坐進口空調車一掠而過的外國人。自從這個發現以後,再去注意朝鮮的玻璃窗後麵經常貼著黝黑的臉,他們在張望。這樣才正常,像七八十年前上世紀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