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結束是夜裏九點,忽然,所有的燈都滅了。被場內兩小時強照明刺激過的眼睛一下進入黑暗,我們在完全無光亮的空地上走,到處是離場的團體操表演者,突然有一隊黑壓壓的人群接近,這是我們在朝鮮國土上和大批民眾最近的接觸。黑影迎麵帶來強烈衝人的熱氣,除陳年米糠味道外,還有汗漬味,勞動加泥土的氣味。在朝鮮,凡接近人群,都有這特定的氣味。幾百人的整齊隊伍斜著插過來,熱的氣浪擦身而去,一隊過去,又有一隊。很黑,看不清人,隻感到無數銜枚噤聲疾走的人發出遠比我們急促的嚓嚓腳步聲。猛然,一輛離開體育場的小汽車出現,極刺眼的燈光,首先照亮了七八個驅散人流的警察。趕緊閃避汽車的隊伍突然暴露在強光裏,是少年的臉。我越看他們,他們越不看我,急著保持隊形向前走。
衝進黑暗裏的這輛小汽車,車牌號我記住了:車牌前麵一顆五角星,後麵的數字是664。這是我在朝鮮期間看到僅有的帶五角星的車牌。
汽車消失,黑暗又回來了。更多的隊伍熱騰騰地過去。
我問朝鮮導遊,參加演出的這些孩子要去哪。
他說坐車回家。
這麼晚了,還有什麼車?
他說有地鐵。
可後來,同是這個導遊,答應我們參觀地鐵站,後又變卦的解釋是,平壤地鐵隻在每周四周日運行,而團體操演出在兩個月中,將一日不停,這說明團體操的表演者在多數日子裏必須步行回家。
乘車經過鄉村的時候,偶然遇到幾個靜止不動的路人,他們一定向我們的車招手,看上去親善樸實,無論大人孩子,有節奏地伸出淺色的掌心來,經過訓練一樣,讓人想起當年的口號,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可是,隻要車門打開,我們下車,人群迅速無聲無息地散開,根本看不到是怎麼遣散的。總之,附近百米內隻剩下我們自己,似乎剛剛被他們歡迎的不是車中的人,而是那輛快速行駛的旅遊車。
剛到平壤下火車,中國遊客被領向平壤站前右側小廣場,遠看那裏有幾條無靠背的簡易水泥長凳,本來悠閑地坐了人的,我疾走,想走近拍照片。中國遊客一接近,不過兩分鍾時間,長凳全空了。原來的人全部消失,又快又鴉雀無聲,不知道他們都去了哪兒。看看遠處的街道,隻有昂著頭空著手的趕路人。現在超過五十歲的中國人該了解這種快速的退避,隨意接觸外賓是可能被拘留審查的。可時間並沒過多久,連我們也變得不習慣了。
中國人到一旅遊地,拍照,問價,探路,好奇,擅自離隊,任什麼都想摸摸看看,到了朝鮮自然感到被限製了自由,除了幾座高大建築物,再沒什麼可以接近的。朝鮮人在朝鮮人的世界裏堅定地走著,和這世界完全無關。頻道不同,層麵不同,他們離得遠又消失得快。
我所看見的朝鮮人麵目表情少於其他民族,不能武斷地說他們缺少了隨意的歡快,隻能說多了單調嚴肅。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究竟好還是不好。
3. 單純的人和複雜的人
跟隨我們這輛車二十幾個中國人的朝鮮導遊有兩個。一個讀過三年吉林大學,算我的校友,叫洪昌建,可以勉強講中文,發音七扭八歪的。他說他當年漢語學得不錯,幾年不用,忘了。另一個人麵孔極像韓國圍棋國手李昌鎬,我們一家人都叫他“石佛”。我隻聽他講過有限的幾個漢語詞:不行!到時間了!走吧!他像帶領小學生春遊的少先隊輔導員,而且,是超級嚴厲緊張不苟言笑的那類輔導員。無論你想幹什麼,“石佛”靠過來了,絕對是個壞消息,他一定要說他說得最好的那幾句中國話,然後用相當於專業九段的眼神盯住了你,直到你掃興放棄,乖乖走回那輛隨時要開跑的旅遊大巴。“石佛”永遠鎮後,眼珠亂轉緊跟著。“石佛”了不得。
越過國境,我見到的第一個朝鮮女人,她遠遠地正隨著隊伍向一座高大銅像走,在和中國丹東接壤的城市新義州市。當時的太陽那麼好,它本身正向大地投下金光。那女人穿民族服裝,背對我們,距離很遠,所以,我感覺她那條朝鮮裙子,像正迎著陽光膨脹起來的粉紅色降落傘。她隆重地拖帶那豔麗誇張的巨傘,向著高處更耀眼的金屬人像走。
相當於中國海關聯檢大樓裏的朝鮮女職員穿的什麼製服,灰的,馬上想到電視晚會裏表演長征路上的那種發白的灰,有點傷感的灰。灰製服配簡樸的灰裙子,經過我麵前的一個職員帶著笑,她化了可愛的妝,地道的白粉腮紅。我禁不住說,她多好看!兒子不想我這麼直接地評價別人。但是,確實沒忍住。過一會,我又說了另一個朝鮮女人好看。
好看的究竟是什麼?是那張不複雜的臉加上廉價白粉。朝鮮女人的妝是加的厚脂粉,白粉筆一樣的細塵,感覺這就是朝鮮式的純潔了。從小學女生到城裏的中年婦女,幾乎人人麵白唇紅。她們走近了,沒有現代女人的人造香氣,無一例外的陳年木箱裏放久了的米糠味。離開平壤前,我們把從丹東帶來的鉛筆之類禮物送給賓館女服務員,她們也回送了禮物,在小紙盒裏,經我的校友洪導遊翻譯,那是靠近三八線的城市開城工業園區出產的高麗參雪花膏,打開來聞,確實有小時候的雪花膏味,裝在很厚的綠色玻璃瓶裏。
我喜歡看這些擦脂抹粉的女人,把臉塗白把嘴點紅,然後出門,直直地站到人前,好像活著不能比這個更直接簡單了。
我們住的賓館在門前搭建了臨時售貨亭,向遊客賣高麗參一類特產,有三個年輕的女售貨員。中國人說,他們也想方設法要賺我們的外彙了。太陽直射,她們中有一個取出櫃台裏擺賣的羽毛扇擋住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國男人惡作劇,故作嚴肅過去,又說話又打手勢,他的意思是:太陽!就是領袖,像你胸前佩戴的領袖像章,你拿這把扇子遮擋了領袖的光芒,這個不行!女售貨員馬上懂了,羞愧地放下扇子,粉白的臉完全暴露在太陽裏,一直一直,大約一個半小時,我們乘坐的汽車開動,在同一顆太陽下,她們招手,我們回中國。那個朝鮮姑娘沒再敢遮擋太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