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館的另一部分,是臨街的三層小樓。有德國青年學生這麼形容它:“在廢墟中,一個協會辦了個小小的博物館,回憶成功的和失敗的越牆逃亡行動,那是一個陰沉的地方,一個混合著各式各樣的啤酒瓶蓋、發黃的報紙碎片和上麵刊載著悲劇的大雜燴。”
這是一家私人機構,像進入一個普通德國人的家,每個展室空間都不大,比起重視展覽館文化的德國其他眾多展覽機構,它狹小局促,但是,每個進入者都會驚歎,這裏集中了多麼沉重而不同一般的“大雜燴”。
柏林牆,我原以為我對它夠了解,老遠跑來看展覽,不過是重溫,不過是來柏林的一路上驚訝於東西德原來存在這麼大差異的一次印證。仔細看了“牆”,才重新理解了,人們對一個曆史事件的了解局限是絕對的,那大大小小的苦難和幸福,連親曆者都沒可能完全體會,何況旁觀者,何況柏林牆這樣重大的事件。看“牆”,想到小時候記住的一句列寧的話: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可惜展覽館不允許拍照,它展出的實物很多,又有多部電視機在各個角落播出有關牆的影像資料,沒辦法完整複述我看到的,事先我們也沒有預想到,在這個不大的地方轉了幾乎一整天。徐去把每種逃亡過程的影片都看了,回到斯圖加特的住處,他居然根據記憶,把不同的逃亡細節都畫出來。
要來說說逃亡了。表麵上,整個展覽注重展示逃亡過程,它們可以分成三個層麵:通過地麵,通過天空,通過地下。
人啊,調動了它的一切潛能,全部聰明智慧全部冒險衝動:
A. 迎著哨兵子彈直接越牆衝關。
B. 偽裝成行李公然捆紮在汽車頂部蒙混過關。
C. 把汽車發動機改裝到車後廂,在前箱裏藏身。
D. 孩子被強塞在不可能引起懷疑的最小碼行李包裏。
E. 改造電纜,在它的軸芯裏藏人。
F. 從四樓窗口把嬰兒拋向西柏林。
G. 日夜不息幾家人聯手挖地下通道。
H. 自製各種潛水機械潛過河。
I. 利用滑輪從高處空降孩子。
J. 自製熱氣球,飛行器,滑翔機。
逃亡者用過的實物,手電,鉗子,改裝汽車,舊降落傘,油燈鐵鏟,各種自製機械,塞滿不大的空間。還有大量照片,記錄被射殺者們,血跡和墓碑和鮮花和十字架。
不逃亡不會死,但是有那麼多的人毫不猶豫千辛萬苦地選擇了逃亡。
死或者活,在荷槍實彈下撒腿就跑,誰都知道,活著的勝算太小,但是他們寧願一試。從1961到1989的二十八年間,直接死於想越過這道柏林牆的有一百七十六人。
看了牆展,才懂得了,越過它已經不是信念,在那二十八年裏,它逐漸成為了人的本能。
人這種動物,他究竟肯為自由付出多大代價?
一堵牆,曾經不可逾越的,一瞬間說倒就倒了。
展覽館樓上有通向室外的小陽台,我出去透透風,恰好有一夥人在下麵的檢查站沙包前拍廣告。四個穿豔麗紫色緊身西裝的瘦高個小夥子,臉都塗成銀灰色,提著超大碼的黑皮包,飛一樣來回穿梭越過白色的檢查站,色彩啊跳極了、撞極了、反差大極了,視覺上好看極了。虧他們能想到來這地方拍廣告。
展覽館出口就有“牆”賣,最小塊的,比拇指指甲大一點點,要五塊九馬克,差不多二十四元人民幣,有人懷疑它不是真的。的確,任何一塊水泥碎塊塗抹幾道油彩都可以自稱柏林牆。兩塊大牆,高約五十公分,寬二十多公分,標價三千六百馬克。
柏林牆的早期隻是鐵絲網,擋住那些想從東邊跑到西邊的德國人,是二戰剛結束的上世紀50年代初,後來它逐漸改造,最終成為那道高四米滿身塗鴉的水泥板,又荒誕地由最恐懼最不可逾越的鐵幕,一夜之間被砸碎,成了引人收藏的藝術品。從結果到結果,這之間的過程在今天看來似乎並不複雜。而跟著“牆”發生的故事每一件都驚心動魄。
1961年8月12號的傍晚,在東德統一社會黨總書記夏布利希的郊區別墅裏,建牆以“玫瑰行動”這樣優雅的名字通告給了到場的東歐領導人。在這時候,還有六萬東柏林人每天過關去西柏林工作,此前的逃亡從1945年起,從沒有間斷過,到1961年,已經有超過兩百萬東德人成了西德人。曾經有東德領導人同意給想離開的發放通行證,他們“天真”地以為那些有產階級走了,留下來的將是堅定又可信賴的無產階級。僅僅1960年,就有十五萬人通過八十一個哨所進入西德。
1961年8月12號夜裏,一百多噸鐵絲網運到“牆”下,經過計算,還缺少三百多噸,立即決定由羅馬尼亞緊急進口。淩晨一點,兩德邊界照明燈熄滅,運送鐵絲網的軍車到達,很快,八十一條通道關閉了六十八個。8月13號的早上,太陽照樣升起,柏林人從東西兩側同時看到了高“牆”。後來,它延伸封閉了整整一百零六公裏。8月14號,勃蘭登堡門關閉。從此,柏林城中有一百九十二條大街被攔腰切斷,“牆”的出現使柏林市中心出現了四十多公裏長,三百米寬的空曠地帶。1989年1月,“牆”倒塌前十個月,當時的東德領導人昂納克說:這座牆在以後五十年或者一百年也會繼續存在。就在這同一年,它不僅倒了,還有人仿照破碎斑駁的“牆”,製成一座精致的微縮斷壁,作為統一自由德國的象征,送給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做生日禮物。變化實在來得過於快了。
離開查理檢查站展覽館,我們沿著被保留下來的一小段柏林牆走,它已經不能隨意接近,有約兩米高的鐵網隔離開行人,無名藝術家的塗鴉都在那些興奮過度的日子裏被“自由向往”的衝動破壞,我們看到的隻是一些被敲鑿得千瘡百孔的水泥拚板,有些地方已經鑿穿,暴露出彎曲的鋼筋。印象最深的一處,鑿出一個人形,正好夠一個成年人來來回回不斷地穿越。徐總想最接近那堵牆,他想試試它有多高。我說四米,他還是不甘心,總想試試這堵牆所代表的四米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