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剛從北方鄉下來的小夥子告訴我,他進城以後再不吃豬肉。養肉食豬都要喂安眠藥的,不是他一家,全村的養豬戶都如此,灌了藥和飼料以後,豬日夜都偎在圈裏睡,永遠不走動,體重才生得快,盡快賣掉,換來現鈔。
我們就待在我們從來沒有過的繁雜境遇中,常常有人洞察局部,以為過上了多麼現代的生活。有朋友去國外旅行回來說,他看到外麵人的生活並不比自己好多少,內心平衡寬慰了很多。越來越多的人感到自己“榮幸地升格”為中產階級了,這些中產者在公眾場合的自動扶梯上還會擁擠一團,上地鐵照樣搶奪座位。至於中產的衡量標準,據說主要依據人均年收入。難道數目是框定中產階級的標準?而這種中產階級就比低收入者優越?
河南鄭州以北五十公裏左右的武陟縣內,我看到一個鄉間教堂,本來隻是經過,那間教堂是當地農民自己籌款新建的,外形上隻能說還算個帶尖頂的小型水泥建築物。上麵,一個五十二歲的矮個男子正用當地方言講話,他講一個北京人半路碰見遭遇車禍的兒童,他不僅見死不救,還偷偷取走受傷兒童口袋裏的錢,結果北京人回到家裏,正撞上有人趕來送信,他的兒子剛剛溺水死了。這麼快這麼應驗,聽眾幾乎全是三十歲以上包裹著花圍巾的婦人,一陣唏噓。忽然,台上的男人說了一句什麼,上百人撲一聲跪在水泥地上,頭抵著地麵,室內騰起長久不散的塵土。我離開之前,抄了他們貼在牆上的詩歌,其中兩段是:
神的奇妙誰也不知道
人心的好歹它早知道了
應該舍命跟主跑
走遍天下宣傳耶穌道
叫你聽道你說工夫少
打牌看戲你就有空了
有朝一日你的時辰到
靈下陰間後悔也晚了
他們說,詩是自己編寫的,還送我一本“讚美詩”。我想付錢,無論如何都不收。想想佛教類似的經書們也不肯收錢的。因為錢是汙物。
如果錢不是汙物,還有什麼更汙穢呢?在陽朔鄉下,我就遇到農民設下的收費“陷阱”,爛泥路上出現一條水泥路麵,引導過路車輛進入,村裏專門的守路人從暗處出來,要停車費五十塊。如果雙方爭執拖延一段時間,罰款數目漲到五百塊,據說是賠償誤工費。村人老少團團圍住,不交出錢插翅難飛。
一個陌生女人告訴我,錢最髒了,她從來不把錢放在錢包裏,裝錢用信封。錢是汙物,可是人人都要它。人人想馬上富有,想餡餅從天上掉下來,直接跌進自己懷中間。誰也不想待在自己原有的位置上,隨時準備著伺機而動。在海南島,人們問我:你為什麼不待在深圳跑到這兒來?我說:這裏空氣好。他們不解:你是吃空氣的?我在心裏問:你是吃人民幣的?
我說的這些,沒有什麼大事情,看起來雞毛蒜皮,但是,我都是親曆者。就是摩肩接踵之間的這些動靜們,構成著我們每天活著的背景,誰也別想從其中擇除自己,誰也不能抽身逃離,擇淨幹係。
一個人是無力的,但是眾人的趨同力又大得驚人。有人說混亂,有人說新秩序在形成,我看世道就是走到了這一步,像黃河憋了很多年,它終於要改道,大的水脈流動要如此,我們隻能順應它。
人觀過天色,觀過山色,偶然發現了螞蟻。大雨要來了,螞蟻的大隊人馬在石縫間搬家,人自我感覺比螞蟻巨大多了,人想做個有思索狀有責任感的大動物,這也是我們的背景。
2005年6月 海南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