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散如白露,風雷拂成雲煙。
銀色的水麵兀自泛著淅淅瀝瀝的漣漪,少女的裙擺映在水中,像是一朵隨水飄遠的黑色睡蓮,纖細的腿是蓮花倒影搖曳的莖。
她立於幽暗廢墟,一經出現便令整個世界噤聲。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慕師靖。
她黑裙上的雨水還未幹涸,籠罩著的身軀透著病態的白色,少女的瞳孔亦是一片蒼白。
光亮如日,神寂如月。
少女的曲線更如名劍發硎,鋒利得足以斬斷歲月。
少女從雨中嫋嫋依依走來,踏過破碎的長階,經過司暮雪與宮語的身邊,一直來到林守溪的身前。
黑裙少女昂首。
半空中。
黑裙少女與黃衣女帝目光交彙。
時間跨越過最深重最幽邃的黑暗,回到億萬年之前。
天柱貫穿的世界裏,龍類還未淪為泥壤下的屍骨,它們圍繞著世界的最高峰起舞,那座名為諸神峰的白銀宮殿裏,初生的少女坐在琉璃海上眺望日落,魚龍與鯨在深藍穿行,拱起的珊瑚大如山嶽。
後方的白銀神殿裏,曼妙的陰影端坐虛無王座,居高臨下俯瞰大地。
林守溪盯著這個身影,不敢確定,站在自己麵前的到底是誰。
此時的慕師靖散發著無上的神性,混沌而寧靜,慈柔而冷漠,她仿佛身處於另一個遙遠之宇,那是神祇的寰宇。
宮語則飛快想起了家族代代流傳的傳說,瞳光一凝:“小姐?”
慕師靖淺淺一笑。
黃衣女帝的神色已恢複如初,她說:“千年之前已殺死過你一次,本以為你三千年內不會再醒……還是低估你了。”
“我是殺不死的。”慕師靖回答。
千年之前,時空魔神為餌,黃衣君王展開了第一次獵殺,那次獵殺以黃衣君王的勝利告終。
但‘死亡’對她而言不過是重來。
千年之後,她又來到了黃衣君王的麵前,鋒芒依舊。
“真是陰魂不散啊……”女帝的琉璃瞳晦暗幾分,她低聲喃喃:“你為什麼要醒,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醒。”
“你在恐懼麼?”慕師靖問。
“情緒對於神明而言隻是累贅,我早已沒有情緒。”女帝回答。
“是麼?那可真是無趣呢。”慕師靖回憶道:“記得以前,你還是幼龍的時候,你總是戴著項圈跪在我的足邊,用你的舌頭……”
“住口!”女帝打斷。
她已沒有情緒,打斷這段回憶更像是出於本能。
“你總想證明自己,就像女兒總想向娘證明自己已經長大,這份偏執曾讓你接納了邪神的蠱惑,我本以為你已成長,沒想到哪怕上億年過去,你不僅一點沒變,反而更瘋了。”慕師靖說。
“瘋狂就是我的成長。”女帝說。
慕師靖清幽歎息,道:“最初的時候,我是想將這個世界交給你的,但我沒有想到,你會墮落得這麼徹底。”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女帝說。
“這不是施舍。”
“是啊,主人對於奴隸的賞賜甚至談不上是施舍,你既已給我帶上禁忌的項圈,給我紋上臣服的印記,又何必將我視為繼承者?”女帝問。
“你在向往自由之時,你體內的邪惡也在向往自由,那是你惡念的鐐銬。”慕師靖頓了頓,繼續說:“何況你本就是罪孽中提煉出的聖靈,如果沒有我,你早已被處死。”
“善惡皆是我,你哪怕拯救過我,也無法斷奪我的命運,你所說的一切,隻是為你的暴君之舉粉飾罷了。”女帝說。
“皇帝陛下竟指責我是暴君?”慕師靖微笑。
“不用稱呼我為皇帝,我的身份不需要你認可。”女帝說。
“無需我認可麼?其實你是在恐懼我的否認吧?”慕師靖說。
女帝透過黑雲仰望星空。
星空像是破碎的河流。
她沉默半晌,徐徐開口:“我是皇帝,我是我自己的皇帝,如果這一身份需要佐證,那我會用你的死亡作為證明。”
女帝輕蔑著司暮雪,嘲弄著司暮雪,但她沒有想到,她終於活成了司暮雪。
她們都是命運的叛逆者。
或許,當初她選擇那位紅發神女,也是看到了某種惺惺相惜的可能。
她無法解釋。
“舊王隕落,新王降生,你蘇醒也好,永恒王朝的開辟總需要故人來見證。”女帝的琉璃瞳中閃過一絲冷色,她星河之下,天道之前,黃衣女帝桀驁開口:“來吧,拔出你的劍!”
……
觀音閣的月台之上。
天道徹底破碎,金色的碎片雪一般紛紛墜落。
林守溪、司暮雪、宮語、林仇義一同立在觀音像下,抬頭仰望。
暴雨停了。
滿天烏雲也被斬碎。
銀色的月亮灑下了清輝,仿佛溫柔的藥膏,要治愈這個傷痕累累的世界。
慕師靖淩空而去前,從林守溪的腰側拔出了湛宮。
這是她千年之前所借之劍,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掌中。
女帝很虛弱,但在她斬碎天道,展露出外神的身份時,她再也不拘束體內的力量,任由它們噴薄釋放,她為了將慕師靖斬殺於此,顯然做好了拚盡一切的覺悟。
慕師靖淩虛而去,清亮湛宮承著滿天月影,她也不知多久沒有這樣恣意地揮灑劍氣,身形秀美靈動,舉手投足間透著詩意的神性。
長空之中,兩道身影撞在了一起。
哪怕強如宮語也看不清那場虛境之上的戰鬥,它呈現給世界的,隻是斑駁變化的月影。
一月。
南方的天空落下了流火,北地的沙漠傾瀉下了暴雨,在寺廟中念經的僧人佛珠突然斷裂,掉落滿地,供奉在三清殿的神像如有靈性,於歎息中開裂,寧靜的長安城被梆子般的雷響驚醒,抬起頭時,銀河正在大雪天燃燒,似瀕臨毀滅。
這場神戰注定會被記錄在曆史裏,隻是呈現在史書中的文字,注定隻是某一年冬末,各地出現詭異天象,人們對著這些文字猜測,卻永遠無法猜測出這些文字背後真正的意義。
女帝數次被慕師靖以湛宮頂著胸口,掠上層霄,似要將她釘死在虛空之中。
慕師靖也屢次被女帝砸回地麵,在地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形深坑。
這場戰鬥極為慘烈,她們的每一次出手都是搏命的殺招。
女帝黃衣破碎,琉璃瞳孔越發黯淡,慕師靖鮮血淋漓,握劍的手臂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