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不勝寒,孤峙在新西域屋頂上的丹佛城,入秋以來,已然受到九次風雪的襲擊。雪大的時候,丹佛城瑟縮在零下的氣溫裏,如臨大敵,有人換上雪胎,有人在車胎上加上鐵鏈,轔轔轆轆,有一種重坦克壓境的聲威。州公路局的掃雪車全部出動,對空降的冬之白旅展開防衛戰,在除雪之外,還要向路麵的頑雪堅冰噴沙撒鹽,維持數十萬輛汽車的交通。我既不換雪胎,更不能忍受鐵鏈鏗鏗對耳神經的迫害,因此幾度陷在雪泥深處,不得不借路人之力,或者招來龐然如巨型螳螂的拖車,克服美麗而危險的“白禍”。當然,這種不設防的汽車,隻能繞著丹佛打轉。上了一萬英尺的雪山,沒有雪胎鐵鏈,守關人就要阻你前進。真正大風雪來襲的時候,地麵積雪數英尺,空中雪揚成霧,百裏茫茫,公路局就要在險隘的關口封山,於是一切車輛,從橫行的黃貂魚到猛烈的美洲豹到排天動地而來體魄修偉像一節火車車廂的重噸大卡車,都隻能偃然冬蟄了。
就在第九次風雪圍攻丹佛的開始,葉珊從西海岸越過萬仞石峰飛來這孤城。可以說,他是騎在雪背上來的,因為從丹佛國際機場接他出來不到兩分鍾,那樣輕巧的白雨就那樣優優雅雅舒舒緩緩地下下來了。葉珊大為動容,說自從別了愛荷華,已經有三年不見雪了。我說愛荷華的那些往事提它做什麼,現在來了山國雪鄉,讓我們好好聊一聊吧。當晚鍾玲從威斯康星飛來,我們又去接她,在我的樓上談到半夜,才冒著大雪送她回旅店。那時正是耶誕期間,“現代語文協會”在丹佛開年會,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甚至中文日文的各種語文學者,來開會的多到八千人,一時咬牙切齒,喃喃嘁嘁,好像到了拜波之塔一樣。第二天,葉珊正待去開會,我說:“八千學者,不缺你一個,你不去,就像南極少了一頭企鵝,誰曉得!”葉珊為他的疏懶找到一個遁詞,心安理得,果然不甚出動,每天隻是和我孵在一起,到了晚上,便燃起鍾玲送我的茉莉蠟燭,一更,二更,三更,直聊到舌花謝盡眼花燦爛才各自爬回床去。臨走前夕,為了及時送他去乘次晨七時的飛機,我特地買了一架華美無比的德產鬧鍾,放在他枕邊。不料到時它完全不鬧,隻好延到第二天走。憑空多出來的一天,雪霽雲開,碧空金陽的晴冷氣候,爽朗得像一個北歐佳人。我載葉珊南下珂泉,去瞻仰有名的“眾神樂園”。車過梁實秋聞一多的母校,葉珊動議何不去翻查兩位前賢的“底細”。我笑笑說:“你算了吧。”第二天清晨,鬧鍾響了,我的客人也走了。地上一排空酒瓶子,是他七夕的成績。而雪,仍然在下著。
等到劉國鬆挾四十幅日月雲煙也越過大哉落基飛落丹佛時,第九場雪已近尾聲了。身為畫家,國鬆既不吸煙,也不飲酒,甚至不勝啤酒,比我更清教。我常笑他不雲不雨,不成氣候。可是說到饕餮,他又勝我許多。於是風自西北來,吹來世彭灶上的飯香,下一刻,我們的白車便在丹佛波德間的公路上疾駛了。到波德正是半下午的光景,雲翳寒日,已然西傾。先是前幾天世彭和我踹著新雪上山,在皓皓照人的絕壁下,說這樣的雪景,國鬆應該來膜拜一次才對。現在畫家來了,我們就推他入畫。車在勢蟠龍蛇黛黑糾纏著皎白的山道上盤旋上升,兩側的冰壁上淡淡反映冷冷的落暉。寂天寞地之中,千山萬山都陷入一種清臒而古遠的冷夢,像在追憶冰河期的一些事情。也許白發的朗斯峰和勞倫斯峰都在回憶,六千萬年以前,究竟是怎樣孔武的一雙手,怎樣肌腱勃怒地一引一推,就把它們擰得這樣皺成一堆,鳥在其中,兔和鬆鼠和紅狐和山羊在其中,鬆柏和針樅和白楊在其中,科羅拉多河阿肯色河誕生在其中。道旁的亂石中,山澗都已結冰,偶然,從一個冰窟窿底,可以隱隱窺見,還沒有完全凍死的澗水在下麵琤琤地奔流,向暖洋洋的海。一個戴遮耳皮帽的紅衣人正危立在懸崖上,向亂石堆中的幾隻啤酒瓶練靶,槍聲瑟瑟,似乎炸不響凝凍的寒氣,隻擦出一條尖細的顫音。
轉過一個石崗子,眼前豁然一亮,萬頃皚皚將風景推拓到極遠極長,那樣空闊的白顫顫地刷你的眼睛。在猛吸的冷氣中,一瞬間,你幻覺自己的睫毛都凍成了冰柱。下麵,三百英尺下平砌著一麵冰湖,從此岸到彼岸,一撫十英裏的湖麵是虛無的冰,冰,冰上是空幻的雪。此外一無所有,沒有天鵝,也沒有舞者。隻有泠然的音樂,因為風在說,這裏是千山啊萬山的心髒,一片冰心,浸在白玉的壺裏。如此而已,更無其他。忽然,國鬆和世彭發一聲喊,揮臂狂呼像叫陣的印第安人,齊向湖麵奔去。雪,還在下著。我立在湖岸,把兩臂張到不可能的長度,就在那樣空無的冰空下,一刹間,不知道究竟要擁抱天,擁抱湖,擁抱落日,還是要擁抱一些更遠更空的什麼,像中國。
一九七〇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