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說去,登高之際,生理的不適還在其次,心理的不安恐怕更難排除。人之為物,卑瑣自囿得實在可憫。上了山後,於天為近,於人為遠,一麵興奮莫名,飄飄自賞,一麵又惶恐難喻,悚然以驚,悵然以疑。這是因為登高淩絕,靈魂便無所逃於赤裸的自然之前,而人接受偉大和美的容量是有限的,一次竟超過這限度,他就有不勝重負之感。將一握畏怯的自我,毫無保留地擲入大化,是可懼的。一滴水落入海中,是加入,還是被並吞?是加入的喜悅,還是被吞的恐懼?這種不勝之感,恐怕是所謂“恐閉症”的倒置吧。也許這種感覺,竟是放大了的“恐閉症”也說不定,因為入山既深,便成山囚,四望莫非怪石危壁,可堪一驚。因為人實在已經被文明嬌養慣了,一旦拔出紅塵十丈,市聲四麵,那種奇異的靜便使他不安。所以現代人的狼狽是雙重的:在工業社會裏,他感到孤絕無援,但是一旦投入自然,他照樣難以欣然神會。
而無論入山見山或者入山渾不見山,山總在那裏是一個事實。也許踏破名山反而不如悠然見南山。時常,在丹佛市的鬧街駛行,一脈青山,在車窗的一角悠然浮現,最能動人清興。我在寺鍾女子學院的辦公室在崔德堂四樓,斜落而下的鱗鱗紅瓦上,不時走動三五隻灰鴿子,嘀嘀咕咕一下午的慵倦和溫柔。偶爾,越過高高的橡樹頂,越過風中的聯邦星條旗和那邊惠德麗教堂的聯鳴鍾樓,落基諸峰起伏的山勢,似真似幻地湧進窗來。在那樣的距離下,雄渾的山勢隻呈現一勾幽渺的輪廓,若隱若現若一弦琴音。最最壯麗是雪後,晚秋的太陽分外燦明,反映在五十英裏外的雪峰上,皎白之上晃蕩著金紅的霞光,那種精巧靈致的形象,使一切神話顯得可能。
每到周末,我的車首總指向西北,因為世彭在丹佛西北二十五英裏的科羅拉多大學教書,他家就在落基山黛青的影下。那個山城就叫波德(Boulder),也就是龐然大石之意。一下了超級大道,才進市區,嵯峨峻峭的山勢,就逼在街道的盡頭,舉起那樣沉重的蒼青黛綠,俯臨在市鎮的上空,壓得你抬不起眼睫。愈行愈近,山勢愈益聳起,相對地,天空也愈益縮小,終於巨岩爭立,絕壁削麵而上,你完完全全暴露在眈眈的巉岩之中。每次進波德市,我都要猛吸一口氣,而且坐得直些。
到了山腳下的楊宅,就像到了家裏一樣,不是和世彭飲酒論戲(他是科大的戲劇教授),便是和他好客的夫人惟全攤開楚河漢界,下一盤象棋。晚餐後,至少還有兩頓宵夜,最後總是以鬼故事結束。子夜後,市鎮和山都沉沉睡去,三人才在幢幢魅影之中,怵然上樓就寢。他們在樓上的小書房裏,特為我置了一張床,我戲呼之為“陳蕃之榻”。戲劇教授的書房,不免掛滿各式麵具。京戲的一些,雖然怒目橫眉,倒不怎麼嚇人,唯有一張歌舞伎的臉譜,石灰白的粉麵上,一對似笑非笑的細眼,紅唇之間嚼著一抹非齒非舌的墨黑的什麼,嫵媚之中隱隱含著猙獰。隻要一進門,她的眼睛就停在我的臉上,眯得我背脊發麻。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取下來,關到抽屜裏去。然後在落基山隱隱的鼾息裏,告訴自己這已經夠安全了,才勉強裹緊了毛氈入睡。第二天清晨,拉開窗帷,一大半是山,一小半是天空。而把天擠到一邊去的,是屹屹於眾山之上和白霧之上的奧都本峰,那樣逼人眉睫,好像一伸臂,就染得你滿手的草碧苔青。從波德出發,我們常常深入落基山區。九月間,到半山去看白楊林子,在風裏炫耀黃金,回來的途中,係一枝白楊在汽車的天線上,算是俘虜了幾片秋色。中秋節的午夜,我們一直開到山頂,在盈耳的鬆濤中,俯瞰三千英尺下波德的夜市。也許是心理作用,那夜的月色特別清亮,好像一抖大衣,便能抖落一地的水銀。山的背後是平原是沙漠是海,海的那邊是島,島的那邊是大陸,舊大陸上是長城是漢時關秦時月。但除了寂寂的清輝之外,頭頂的月什麼也沒說。抵抗不住高處的冷風,我們終於躲回車中,盤盤旋旋,開下山來。
月下的山峰,景色的奇幻,隻有雪中的山峰可以媲美。先是世彭說了一個多月,下雪天一定要去他家,圍著火鍋飲酒聽戲,然後踏雪上山,看結滿堅冰的湖和山澗。他早就準備了酒、花生和一大鍋下酒菜,偏偏天不下雪。然後十月初旬的一個早晨,在異樣的寂靜中醒來,覺得室內有一種奇幻的光。然後發現那隻是一種反射,一層流動的白光浮漾在天花板上。四周闃闃寞寞,下麵的街上更無一點車聲。心知有異,立刻披衣起床。一拉窗帷,那樣一大幅皎白迎麵給我一摑,打得我猛抽一口氣。好像是誰在一揮杖之間,將這座鋼鐵為筋水泥為骨的丹佛城吹成了童話的魔境,白天白地,冷冷的溫柔覆蓋著一切。所有的樹都枝柯倒懸如垂柳,不勝白天鵝絨的重負。而除了幾縷灰煙從人家煙囪的白煙鬥裏嫋嫋升起之外,茫然的白毫無遺憾的白將一切的一切網在一片惘然的忘記之中。目光盡處,落基山峰已把它重噸的沉雄和蒼古羽化為幾兩重的一盤奶油蛋糕,好像一隻花貓一舐就可以舐淨那樣。白。白。白。白外仍然是白外仍然是不分郡界不分州界的無疵的白,那樣六角的結晶體那樣小心翼翼的精靈圖案一英寸一英寸地接過去接成了千裏的虛無什麼也不是的美麗,而新的雪花如億萬張降落傘似的繼續在降落,降落在落基山的蛋糕上那邊教堂的鍾樓上降落在人家電視的天線上最後降落在我沒戴帽子的發上。當我衝上街去張開雙臂幾乎想大嚷一聲結果隻喃喃地說:冬啊冬啊你真的來了我要抱一大捧回去裝在航空信封裏寄給她一種溫柔的思念美麗的求救信號說我已經成為山之囚後又成為雪之囚白色正將我圍困。雪花繼續降落,躡手躡腳,無聲地依附在我的大衣上。雪花繼續降落,像一群伶俐的精靈在跟我捉迷藏,當我發動汽車,用雨刷子來回驅逐擋風玻璃上的積雪。
最過癮是在第二天,當積雪的皚皚重負壓彎了楓榆和黑橡的枝丫,且造成許多斷柯。每條街上都多少縱橫著一些折枝,汽車迂回繞行其間,另有一種雅趣。行過兩線分駛的林蔭大道,下麵濺起吱吱響的雪水,上麵不時有零落的雪塊自高高的枝丫上滑下,砰然落在車頂,或墜在擋風玻璃上,揚起一陣飛旋的白霰。這種美麗的奇襲最能激人豪興,於是在加速的駛行中我吆喝起來,亢奮如一個馬背的牧人。也曾在五湖平原的密歇根凍過兩個冰封的冬季,那裏的雪更深,冰更厚,卻沒有這種奇襲的現象,因為中西部下雪,總在感恩節的前後,到那時秋色已老,葉落殆盡,但餘殘枝,因此雪的負荷不大。丹佛城高一英裏,所謂高處不勝寒,一到九月底十月初,就開始下起雪來,有的樹黃葉未落,有的樹綠葉猶繁,乃有折枝滿林斷柯橫道的異景。等到第三天,積雪成冰,枝枝丫丫就變成一叢叢水晶的珊瑚,風起處,琅琅相擊有聲。冰柱從人家的屋簷上倒垂下來,揚杖一揮,乒乒乓乓便落滿一地的碎水晶。我的白車車首也懸滿冰柱,看去像一隻亂髭髤的大號白貓,狼狽而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