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遊曆史熟稔,談吐不凡,看得出胸懷大誌,有先憂後樂的氣概,令我油然想到定庵的警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問其姓名,答曰“繼偉”。我對他說:“將來我還會聽見你的名字。”
這次去西安,錯過的名勝古跡太多,隻能寄望於他日。但是其中竟有一處平白錯過,尤其令我不釋。那就是在唐詩中屢次出現的“樂遊原”。最奇怪的是:每次我向西安人提起,反應總是漠然,不是根本不知其處,就是知有其處卻不在乎。也有人說,這地方有是有,還在那兒,可是你去不了。
李白的詞《憶秦娥》,後半闋雲:“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王國維讚其後兩句,曾說:“寥寥八字,關盡千古登臨之口。”此地所謂“登臨”,登的是樂遊原,臨的是漢家陵闕。杜甫七古《樂遊園歌》詠當時長安士女春秋佳節登臨之盛,前四句是:“樂遊古園翠森爽,煙綿碧草萋萋長。公子華筵勢最高,秦川對酒平如掌。”亟言其地勢之高,視域之廣。詩末兩句則是:“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能夠讓人“獨立蒼茫”當然是登臨勝地。
到了晚唐,又有一對傷心人,也是李、杜,來此登高懷古。李商隱的《樂遊原》非常有名:“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杜牧有兩首七絕詠及其地,《登樂遊原》說:“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另一首《將赴吳興登樂遊原》又說:“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前引盛唐與晚唐各有李、杜吟詠其地。樂遊原在長安東南,詩人登高所望,都是朝西北,那方向不論是漢朝的五陵或唐朝的五陵,都令人懷古傷今,詩情與史感餘韻不絕。初唐的王勃有《春日宴樂遊園賦韻得接字》一詩,因為是春遊,而大唐帝國正值發軔,就沒有李、杜甚至陳子昂俯仰古今之歎。
我去西安,受了李、杜的召引,滿心以為可以一登古原,西吊唐魂漢魄,印證自己從小吟誦唐詩的情懷。結果撲了一個空。西安的主人見我不甘死心,某夜當真為我驅車,不是去登古原,而是到西安東南郊外,一處上山坡道的起點,昏暗的街燈下但見鐵閘深閉,其上有一告示木牌,潦草的字體大書“西安樂遊原”。如此而已,更無其他。
二〇一二年六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