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名的五古《贈衛八處士》,其中的衛八也不知全名,所以也隻算一半不朽,不算成名。我不禁想起,如果是王家的老八,又該怎樣稱呼呢?果然在《全唐詩》中找到高適有一首詩,叫《贈王八員外》。這太好笑了,因此也可推論,罵人王八,該是唐朝以後的說法。
白居易的五絕名作《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酒香誘客,友情感人,這位劉十九終於有未應召,並不重要,但他收到的召飲簡訊,卻是千古無比的重禮,令天下的饞腸垂涎至今。白居易溫了酒,送了詩,卻成全劉十九詩、酒並享,而且永垂不朽,羨煞了天下的詩友、酒伴。
不過,並非人人入詩皆成不朽。必須詩先不朽然後入詩的人才能跟著不朽;至於無名的詩、平庸的詩,更不提歪詩、劣詩了,即使有所題贈,也不會令受者揚名傳後。就連大詩人的作品,也未必篇篇眾口競傳。李白再三贈詩給岑勳與元丹丘,不但見於《將進酒》,還見於《鳴皋歌送岑征君》與《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等篇,真是夠交情了,卻仍不及韓綽判官在“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句中那麼風流可羨。倒是“煙花三月下揚州”的孟浩然,與“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汪倫,形象生動難忘:孟浩然自己本已有名,無須仰賴謫仙以傳,可是“煙花三月下揚州”的酷態,才能教孟夫子“風流天下聞”,而孟夫子自己的詩卻無如此灑脫。受益更多的恐怕還是汪倫,本身原來不足傳後,隻因招待的是李白,外加到岸邊踏歌送行,輕輕鬆鬆,就流芳千古了。至於一飯有恩的老太婆:《宿五鬆山下荀媼家》,一醉難忘的老頭子:《哭宣城善釀紀叟》,根本想不到什麼朽與不朽,卻因謫仙感恩題詩,竟以漂母、杜康之姿傳後了。
另一種情況是:詩人的朋友雖然有幸被題詠入詩,但詩中所詠未必是恭維,甚至不幸是嘲弄。例如光、黃之間的隱士陳季常,在蘇東坡的《方山子傳》中是一位亦儒亦俠的性情中人,但入了東坡的詩《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就變成一個懼內的丈夫。東坡說他“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從此“季常癖”竟成了怕老婆的婉詞。
最不幸的,是做了詩人的敵人,因而入了他的諷刺詩,永以負麵形象傳後。例如三流詩人謝德威爾(Thomas Shadwell)入了朱艾敦的諷刺詩《麥克·佛拉克諾》(Mac Fleoe),就成了庸才麥克·佛拉克諾親點的繼承人,去接荒謬帝國的王位。又如桂冠詩人騷塞(Robert Southey),不但得罪了少年氣盛的拜倫,抑且對精神失常的英王喬治三世歌頌太甚,終於落入拜倫的諷刺長詩《帝閽審判記》(The Vision of Judgement),為助喬治三世進入天國而誦頌詩,竟使眾魂掩耳逃難,而自身也被推落湖區,為天下所笑。這樣的受辱難謂“不朽”,更非“成名”,絕非“流芳”,隻算“遺臭”。騷塞當然不是大詩人,他的詩倒也並不是一無是處,他的散文作品如《納爾遜傳》更不失為佳作。騷塞之失算在於低估了拜倫的才氣與脾氣,便貿然在歌頌喬治的長詩(題目也是《帝閽審判記》, )中先向拜倫挑戰,把他和雪萊稱為“惡魔詩派”,反而激起了拜倫的豪氣,即沿用騷塞原題揮戈反擊,令騷塞在神鬼之間誦詩出醜。拜倫此詩傳後至今,已經公認為一篇傑作,與《唐璜》共同奠定拜倫諷刺大家的地位。騷塞原詩卻已無人問津了。兩詩較力,贏的是好詩。騷塞成了一大輸家,灰頭土臉,比韓綽判官和劉十九,遜得多了。
二〇〇八年九月
杜甫有名的五古《贈衛八處士》,其中的衛八也不知全名,所以也隻算一半不朽,不算成名。我不禁想起,如果是王家的老八,又該怎樣稱呼呢?果然在《全唐詩》中找到高適有一首詩,叫《贈王八員外》。這太好笑了,因此也可推論,罵人王八,該是唐朝以後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