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會場上還有兩樣東西令人不安:一樣是摧魂的計時鈴,另一樣是摧耳的麥克風。計時鈴是由一位少女的纖指輕輕點按,其聲叮嚀悅耳,但是傳到當事人的耳裏,卻驚天動地,變成時間老人的警鍾,警告他大限到了。這是截止日期的化身,截止的不是悠悠的日期,而是匆匆的分秒,可以稱為dead-minute。叮嚀一響,時間好像猛一抽筋。機警的當事人當機立斷,懸崖勒馬。差一點的知道大勢已去,無心戀戰,沒幾個回合,也就落荒而逃了。碰到麻木的或是霸道的,對一疊連聲的警鈴根本充耳不聞,對時光的催租討債完全無動於衷,簡直要不朽了。這時,主席早已扭頸歪頭,對他眈眈虎視。台下的眾人更是坐立不安,隻差大吼叫他下台。“世界上有這麼不識相的人!”下一位講者在心裏咒著,也轉頭向獨夫怒目。過了一個世紀,獨夫終於停了。從永恒的煎熬中解脫,大眾已經無力憤怒,隻有感激。
麥克風更是全場成敗的關鍵。一架好麥克風,遇弱則弱,遇強則強,其實是無辜的。可惜濟濟多士,竟有一大半不知道如何待它,不是把它冷落在一旁,隻顧自言自語,害得所有的耳朵都直豎如警犬。便是過分重用,放在嘴邊,像在舔甜筒,更像在吹警世的號角,害得所有的耳朵迅雷難避。美國人把麥克風前的怯場叫作mike fright。重用麥克風的講者卻相反,隻顧對著它殺伐嘶喊,喊得全場的聽眾刺耳摧魂,六神無主,麥克風變成了麥克瘋,催人欲瘋。好不容易那麥克狂風終於停了,宇宙頓然恢複了安寧,聽眾也才恢複了自己呼吸的節奏。
計時鈴叮叮,麥克風隆隆,不覺研討會已經“圓滿閉幕”。滿座高朋就將風流雲散,離愁頓生。大型國際會議的“離愁”別有所指,不是指沉重的別情,而是指沉重的書。原來行裝初整,論文稿件之外,總不免帶些書來,無非是自己的新著,好與學友文朋交換一番。每次都天真地自我安慰:“等送完了,回程就輕鬆了。”不料熱情的朋友送書更多,加上二三十份論文,不知有多少公斤。眼看著又要提得肩酸手痛,想起家裏書齋的書災,還得把這一批書帶回去,變本加厲,心情隻有更沉,哪有什麼“滿載而歸”的喜悅?
這一大堆沉甸甸的巨著,帶回家去是不智,不帶回去是不仁。就這麼丟在旅館裏揚長而去嗎?太絕情了吧?丟人書者,人亦丟之。想想看,你自己送給別人的嘔心之作,忍心流落在異國的垃圾箱底嗎?別提什麼心靈的結晶了,即以形而下觀之,當初造紙犧牲了多少美麗的樹啊。既然提得起,就不該放下。於是滿載而歸。
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二日
除此之外,會場上還有兩樣東西令人不安:一樣是摧魂的計時鈴,另一樣是摧耳的麥克風。計時鈴是由一位少女的纖指輕輕點按,其聲叮嚀悅耳,但是傳到當事人的耳裏,卻驚天動地,變成時間老人的警鍾,警告他大限到了。這是截止日期的化身,截止的不是悠悠的日期,而是匆匆的分秒,可以稱為dead-minute。叮嚀一響,時間好像猛一抽筋。機警的當事人當機立斷,懸崖勒馬。差一點的知道大勢已去,無心戀戰,沒幾個回合,也就落荒而逃了。碰到麻木的或是霸道的,對一疊連聲的警鈴根本充耳不聞,對時光的催租討債完全無動於衷,簡直要不朽了。這時,主席早已扭頸歪頭,對他眈眈虎視。台下的眾人更是坐立不安,隻差大吼叫他下台。“世界上有這麼不識相的人!”下一位講者在心裏咒著,也轉頭向獨夫怒目。過了一個世紀,獨夫終於停了。從永恒的煎熬中解脫,大眾已經無力憤怒,隻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