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最佩服的,便是那些喜歡開會、擅於開會的人。他們在會場上總是意氣風發,雄辯滔滔,甚至獨攬話題,一再舉手發言,有時更單挑主席纏鬥不休,陷議事於瓶頸,置眾人於不顧,像唱針在溝紋裏不斷反複,轉不過去。
而我,出於潛意識的抗拒,常會忘記開會的日期,惹來電話鈴一迭連聲催逼,有時去了,卻忘記帶厚重幾近電話簿的議案資料。但是開會的煩惱還不止這些。
其一便是抽煙了。不是我自己抽,而是鄰座的同事在抽,我隻是就近受其熏陶,所以準確一點,該說聞煙,甚至嗆煙。一個人對於鄰居,往往既感覺親切又苦於糾纏,十分矛盾。同事也是一種鄰居,也由不得你挑選,偏偏開會時就貼在你隔壁,卻無壁可隔,而有煙共吞。你一麵嗆咳,一麵痛感“遠親不如近鄰”之謬,應該倒過來說“近鄰不如遠親”。萬一幾個近鄰同時抽吸起來,你就深陷硝煙火網,嗆咳成一個傷兵了。好在近幾年來,社會雖然日益沉淪,交通、治安每況愈下,公共場所禁煙卻大有進步,總算除了開會一害。
另一件事是喝茶。當然是各喝各的,不受鄰居波及。不過會場奉茶,照例不是上品,同時在冷氣房中迅趨溫吞,更談不上什麼品茗,隻成灌茶而已。禁不起工友一遍遍來添壺,就更淪為牛飲了。其後果當然是去“造水”,樂得走動一下。這才發現,原來會場外麵也很熱鬧,討論的正是場內的事情。
其實場內的枯坐久撐,也不是全然不可排遣的。萬物靜觀,皆成妙趣,觀人若能入妙,更饒奇趣。我終於發現,那位主席對自己的袖子有一種,應該是不自覺的,緊張心結,總覺得那袖口妨礙了他,所以每隔十分鍾左右,會忍不住突兀地把雙臂朝前猛一伸直,使手腕暫解長袖之束。那動作突發突收,敢說同事們都視而不見。我把這獨得之秘傳授給一位近鄰,兩人便興奮地等待,看究竟幾分鍾之後會再發作一次。那近鄰觀出了癮來,精神陡增,以後竟然迫不及待,隻等下一次開會快來。
不久我又發現,坐在主席左邊的第三位主管也有個怪招。他一定是對自己的領子有什麼不滿,想必是妨礙了他的自由,所以每隔一陣子,最短時似乎不到十分鍾,總情不自禁要突抽頸筋,迅轉下巴,來一個“推畸”(twitch)或“推死它”(twist),把衣領調整一下。這獨家奇觀我就舍不得再與人分享了,也因為那近鄰對主席的“推手式”已經興奮莫名,隻怕再加上這“推畸”之扭他負擔不了,萬一神經質地爆笑起來,就不堪設想了。
當然,遣煩解悶的秘方,不止這兩樣。例如耳朵跟鼻子人人都有,天天可見,習以為常竟然視而不見了。但在眾人危坐開會之際,你若留神一張臉接一張臉巡視過去,就會見其千奇百怪,愈比愈可觀,正如對著同一個字凝神注視,竟會有不識的幻覺一樣。
所以我最佩服的,便是那些喜歡開會、擅於開會的人。他們在會場上總是意氣風發,雄辯滔滔,甚至獨攬話題,一再舉手發言,有時更單挑主席纏鬥不休,陷議事於瓶頸,置眾人於不顧,像唱針在溝紋裏不斷反複,轉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