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朗的織女(2 / 3)

大約在一周之後,牛朗開始和我說話了。很明顯,他為我們的交談進行了一些準備。那是一個正午,陽光很足,我們影子裏的水份都快被它曬幹了。我走出帳篷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小便,他在我的身後跟了出來。他站到我的身側,和我平行著,做同樣的動作。

周會計,他叫我周會計,其實那時我已經不是會計了,可他還是那樣叫,你是個明白人,我想問你個事。

什麼事?我愣了一下,我猜不到他會問我什麼。

你說,那個……那個天仙配是真有這回事麼?是不是真有個,織女,我聽到牛朗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真有個織女來跟他過麼?

這也是個問題?我想他是被太陽給曬暈了,於是我用被太陽曬暈了的語氣回答: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消滅一切牛鬼蛇神……這是神話故事。這樣的事是沒有的。

沒有?牛朗有些失望,沒有,那這出戲是誰編的呢?他怎麼會瞎編呢?

神仙是沒有的,鬼怪也是沒有的,這是唯物主義觀點啊。前幾天我們不是天天都在學嗎?

我是說,牛朗似乎沒有看出我的不耐煩,我是說,要是有織女,她會看上牛郎麼?

我笑了。我說牛郎你怎麼總想這樣的問題呢?是不是你想織女嫁給你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想不通,織女怎麼會看上牛郎呢?他又窮,又憨,又沒有文化,除了放牛種地別的也不會幹,織女會看上他嗎?

會啊,憨厚這種美德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像你,你牛郎就這麼好,這麼能幹。她不嫁貧下中農難道非嫁地富反壞右?

我不是說我,我真的不是說我。我是說那個牛郎,電影上的那個,牛郎。

牛郎啊,你自己承認,你是不是在想織女呢?我用手揮了揮頭上的太陽,它還那麼足,讓人都喘不出氣來。

誰不想啊,哼哼。周會計,你說是不是?

等你挖完了河,戴著紅花回到公社裏,往領獎席上一站,馬上就會有織女跟在你的屁股後麵跟你回家。你想趕都趕不走。你這麼能幹織女怎麼會不喜歡?

周會計,你,你淨瞎說。牛朗笑得非常燦爛。——你看,電影上的那個織女,她多漂亮啊。牛朗還在笑著,厚厚的臉上竟然有一點害羞的意思,隨後,他翻了一下白眼。

這個牛朗,這個假牛郎,這個二十四歲的假牛郎,他在想他的織女。我也跟著他笑了。

在我們這些河工中,不隻是牛朗一個人在想著織女。空閑下來的時間,三五個人聚在一起的時間,久久不見女人的河工們,我們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女人,當然也包括牛郎的織女。無論我們的牛朗在不在場。“要是跟這樣的女人過一次,他媽的死了也值了。”這句話得用滄州的方言來說,你用滄州方言來說一遍試試,這句話,用滄州的方言來說更有味兒。用些力氣,嚼字更重些,再投入些……不止是一個人發出這樣的感歎,這句用滄州方言說出的話說進了我們的心裏。我們都這樣想,無論誰說都一樣,無論說與不說都一樣。

也不知是誰打聽到,邱主任特別愛聽黃梅戲,可是我們滄州隻有河北梆子劇團和京劇團,並沒有黃梅戲劇團,所以邱主任隻好一遍遍地聽電影上的《天仙配》,直到電影膠片被磨得麵目全非,放出來的電影上已不見人形。於是,邱主任又開始敢想敢幹了,他決定,在我們縣建立一個黃梅戲劇團,天天排演《天仙配》。據說雷厲風行的邱主任已經把劇團建立起來了,他派人從安徽請來了教師,還親自為劇團物色了扮演織女的姑娘。

——要是邱主任帶著劇團來給我們演出,多好。

——我們要求邱主任給我們演一次!

那段時間裏,我們都被莫名的興奮所包圍著,每個人都有用不完的力氣,每個人都有發亮的印堂,仿佛,邱主任已經答應要讓劇團來給我們演天仙配了,仿佛,邱主任已經帶著劇團遠遠地來了,我們聽到他們到來的聲音了。我們仿佛看到了女人,漂亮的女人,牛郎的織女。

可是,邱主任很長時間都沒有來。而河則越挖越顯得漫長,就沒有盡頭。“再不給我們演《天仙配》,不讓我們見女人,我們就他媽的沒力氣了,受不了了!”這是一句實話。結過婚的男人們總想找個借口回家看看,而沒有結婚的男人眼睛都變藍了。這裏有個插曲。五連的一個河工,在一天正要收工的時候一路跑上河壩,向著遠處扯裂了嗓子大喊:“老子受不了了——我操你媽——”

這一聲成為了我們這些河工回憶那段生活時不能忘記的一個細節,隻要談到挖河我們就會想起這句話,這句話帶有了一些經典的意味。製造這句經典的那個河工卻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從壩上喊完了再跑下來時,五排長帶著人帶著繩子將他按在了地上。接下來我們聽見他的嚎叫,再接下來,他一身泥濘地被人押走了,據說是判了一年勞改。從獄裏出來之後他的腿就瘸了,嚴重的風濕咬碎了他的骨頭。他帶著風濕的瘸腿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都是光棍一條,沒有機會操誰的媽。

那天,在他喊過之後我們也跟著喊了,並且喊得驚天動地。我們喊的是最後一句。假如我們不喊,他也許不會被抓走,不會被判刑,可這隻能是假如了。即使現在,我也想不通他為什麼會為這樣的一句話而判刑。在私下裏,這是最平常的一句話啊。

他的罪名是,宣揚低級趣味,破壞文化大革命。

在五連的那個人被抓起來之後的第五天,縣革委會邱主任來到了河壩上。他說,人定勝天,毛主席早就說了,他說得太好了,太對了。邱主任說,隻要我們肯想,敢幹,就沒有幹不成的事。接下來邱主任又說,我們挖的這條河是社會主義的河,不是資本主義的河也不是封建主義的河,所以,我們的這條河必須是一條新河,是一條前無古人的河。他問,大家沒有信心挖好這條河?

我們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