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有沒有勇氣啃下這塊硬骨頭?
我們說有。我們扯開了嗓子,一起說有。
氣氛在此時變得活躍了起來。邱主任衝著我們這些黑壓壓的頭揮了揮手:大家知道,我知道大家已經知道了,有人問我了,我告訴他,是有這麼回事。邱主任故意停頓了一下,他賣了一個關子,故意緩慢地喝下一口水,然後又衝著我們的頭揮了揮手:是的,我們是有了黃梅戲劇團,他們正在排演《天仙配》。
盡管我們都已經在道聽途說中已經得到了這個消息,但這個消息由邱主任說出來,份量就不同了,意味就不同了,內容也就顯得不同了。從邱主任的方向向下望去,一片黑壓壓的頭在交頭接耳,顯得極為興奮。
那麼,邱主任提高了聲音,大家支持不支持我們縣建這個黃梅戲團?
支持,當然支持,我們怎麼會不支持呢?牛朗為了表示他的支持,從我的後麵擠到了我的前麵去,他還在一直擠著,用力地舉起他的拳頭。我想牛朗繼續往前擠也沒有多少用,邱主任又不是我,他在台上不太可能會注意到牛朗這個人,從邱主任的位置向我們這邊望,我們都混在了一起,黑壓壓的,無論是誰都是一樣的,誰也顯現不出來。我們是河工,有個詞可以概括,那個詞是“集體”。我們是一個集體。集體,這個詞,真好。
邱主任用手按了按我們的聲音,我們的聲音就小了下來。等黃梅戲劇團把戲排演好了,我叫他們來給我們演,第一個給我們來演!豐富無產階級文化生活嗎,這是非常有必要的!頓了頓,邱主任用手指指著我們的頭:你們可要好好幹活,不許偷懶。誰幹的活多我就讓他坐第一排,你們想不想坐第一排?
想!如果我們是火藥,如果我們是汽油桶,如果我們……反正,我們被點燃了,有一種就要爆炸的感覺……
特別是,我們的下半身。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想的是黃梅戲劇團來演出的事,說的是牛郎和織女,唱的是夫妻雙雙把家還,那時候,如果兩個人相互說話,不出三句肯定其中的一個會把話題引到《天仙配》上來。
牛朗聽著。他現在已經默認我們叫他“牛郎”了,每次我們叫他牛郎,他隻是笑笑,再也不翻白眼。不翻白眼再叫他也就沒什麼意思了。我們得在他身上尋找另外的話題,反正得讓他翻一翻白眼才過癮。
牛朗仿佛有著使不完的力氣,特別是在那段時間裏,他幹得更為賣力。收工的鍾聲響過之後,我們從壩上從工地上趕下來,背後隻剩下牛朗一個人,他推著一個吱吱壓壓的小推車在往壩上趕。“牛郎想坐第一排。”“他想看織女的奶子”。“假積極”……
——收,收工了?我沒有聽見。牛朗衝著我們悄悄地翻了一下白眼,他的雙手和雙腳都多餘了起來,他顯得無法放置它們。——反正,反正我不能推到一半兒了再將土推回來吧。
楊全勝湊到牛朗的麵前:牛郎啊,織女本來就是你的,我們不和你爭。到時候,你就上去摸她兩下,哈哈哈……
——你淨瞎說,淨瞎說。牛朗的臉竟然是紅了,他的手悄悄背到了後麵去,仿佛那隻右手是不幹淨的,已經摸過了織女似的。牛朗的動作和表情更讓我們增加了興趣,我們怎麼能放過他呢?
……
我們這支挖河的隊伍裏有一個人叫牛朗,牛朗想在黃梅戲劇團來演出的時候坐第一排,牛朗幹活很賣力氣,我們不叫他“牛朗”而叫他“牛郎”……這些,竟然會傳到了邱主任的耳朵裏。有一次他來到工地上,說過了人定勝天一類的話之後,他向著台下的那些晃動的人頭說:聽說你們這裏有個牛郎?是不是啊?對對對是叫牛朗,差不多吧。是不是有這個人啊?我們回答有。許多人都在背後用手指捅了捅牛朗的腰,牛朗隻得動了一下,又一下。
——我聽說了,牛朗你是好樣的,幹活不光不偷懶,還總想幹到前頭,很好,我說過了,誰幹的好就讓他坐第一排,就讓他看戲的時候看清楚些,聽清楚些。我說話是算數的,劇團來演出時,牛朗你就給我坐第一排,要是他們不讓你坐第一排,我就把我的位置讓給你!當然,你以後還要繼續好好幹活,要是不努力了我可不答應!
牛朗用力地點著頭。不停地,點著頭。雖然他的動作邱主任是不會看到的。
——邱主任,劇團什麼時候來演出啊?有人喊。這也是我們現在最關心的問題。
快了,很快就會來的。談到黃梅戲劇團,邱主任有些神采飛揚——事實證明,我們縣建立這個黃梅戲團是非常有必要的,是宣傳社會主義思想,宣傳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的一個有力工具……
會場的氣氛異常活躍,這時有人提出,邱主任,要是我們都先進了,能不能讓我們都坐第一排啊?邱主任笑了,可以,可以。這時又有人插話,邱主任淨騙人,我們都坐第一排得有多大的戲台啊,再說,人家更先進的怎麼辦?就像牛朗。
我們笑了起來。
更先進的……邱主任也被我們的情緒感染了,你是說牛朗,好,好好,我讓他上台,給我演牛郎,就和織女合一段天仙配!我也告訴大家,誰超過了牛朗,誰比他更賣力氣我就讓他上台!大家都加把勁,抓革命促生產嗎!
台下形成了風暴,形成了渦流,牛朗成了風暴和渦流的中心。我看見牛朗努力地低著頭,木木的,仿佛失去了感覺。
散場之後。大壩上隻剩下牛朗一個人在那裏,仍然木木的,低著頭。後來他又爬到了壩上,直到深夜他才回來。
那個晚上他沒有洗腳。
牛朗比以前更賣力氣了,這是可以理解的,本來他一直都是積極的,何況有了邱主任的表揚,有了坐第一排的動力,上台和織女合唱“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動力。當然,有不少像他這樣年紀的青年人還暗暗使勁,他們一邊嘲笑著牛朗一邊想辦法超過他去,這同樣是可以理解的。牛朗一天也不能放鬆,一時也不能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