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我猜想我父母從畫家村領回的不是我哥哥,而是另一個人。這個人要麼是我們家的敵人,要麼是我哥哥的敵人,他是故意來害我們的。我猜想他殺掉了我的哥哥,用最快的速度剝下了我哥哥的皮,套在自己的身上,於是他有了我哥哥這一身份,有了我父母的親生兒子的身份。在身份的掩映下,他的報複計劃一步步展開,而我們被蒙在鼓裏。
真的,他不是我的哥哥,至少不應當是,我的哥哥可不是這個樣子,雖然我的舊哥哥也沒什麼好。但至少,我的舊哥哥不像現在這樣消沉,毫無鬥誌,但至少,他不表現得像現在這樣可惡,無所事事。現在,他完全是一個寄生的人,盡管我們家的條件正在每況愈下,但也不算可怕,可怕的是,他在寄生生活裏一點點放棄了愧疚和愛,卻培養了仇恨。
似乎是,他要我們一家人,要社會和整個世界為他的寄生負責,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索要。唯一不對他的現狀負責的是他自己。似乎是,我們都對不起他,是我父母和我,和這個世界迫使他成為了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在畫家村的三年裏都發生了什麼,我哥哥對此守口如瓶,並且是一個密封很好,不易打開的瓶子,它還有敏感的、一碰就會縮回的觸角。反正會有所發生,這發生讓我哥哥經曆一次次挫敗,使他那稱之為藝術理想的東西發生了崩塌。崩塌發生得那麼徹底,最終痕跡全消。或者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單單是時間就消磨了它,時間將失敗和絕望種植在缺少規律也缺少變化的日常裏,用心力交瘁的風吹走了沙堡上麵的全部沙子。
我來到北京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了一張記錄畫家村生活的光碟。我隻斷斷續續地看了一遍。在觀看的時候,我一邊不停地給朋友打電話不停地進進出出,即使那樣,我的淚水還是不停地湧出來,在我心髒的位置出現了一陣一陣的絞痛。
一副副落魄的樣子。一雙雙神經質的眼睛。他們顯得比剛進城的民工還茫然。問題是,他們對藝術、理想和未來表示了強烈的不屑,同時也對財富、日常生活表示了強烈不屑。無所謂。狗屎。我們是一大堆狗屎。借走我光碟的朋友說裏麵還有表現他們歇斯底裏的畫麵,我沒有看到。或者是我看到了,但隨即躲開了,我努力忘卻的速度遠遠高於記憶的速度。
我的那個朋友感慨地說,要想毀掉一個人的理想,就是叫眾多的這種理想主義者生活在一起,天天麵對。誰都是誰的影子,誰都是誰的鏡子,更主要的是,誰都是誰的未來。他們在相互消磨,相互毀壞。而且,絕望情緒會在同一類中飛快蔓延,一群人的集體放棄會輕易地瓦解那種個人的抵抗。
是這樣。肯定是這樣。
它可以解釋在我哥哥身上的發生,至少在我看來如此。
不止一次,我猜想我父母從所謂畫家村領回來的不是我哥哥,而是另一個人,一個全然陌生的人,我們一無所知的人。他有一副相當落魄的樣子,他有一雙倦憊而越來越神經質的眼。他部分地扮演了我哥哥的形象,他是我們全家的敵人。
我們不得不接納他。他有我父母親兒子的身份。我知道,我的父親和母親極其小心地倦憊著,厭惡著,不讓它們表現出來。
可是它們在。在層層的偽裝下麵它們也在。作為失敗者,我哥哥是一隻軟殼的蝸牛,它有良好的觸角,它的觸角敏感,運轉正常。我相信,在離開家兩年之後我突然理解到,我哥哥的觸角不知多少次碰觸到我父母的倦憊和厭惡,於是他極力想讓我們同樣受傷。他沉湎於那種期期艾艾和怨憤中不能自拔,也不想自拔。
在一段故意的消失之後,我哥哥又故意地出現在我們的麵前。他顯然是故意,連我一直不敏感的母親都看出來了。
很早很早的早晨,我哥哥就從他的房間裏出來,來到客廳裏。把電視打開。他好像有一雙木訥的耳朵,於是,他總是將電視的低音和重音一起開到很大,讓客廳發生震動,讓我們各自的房間和睡夢都發生震動。
電視吵鬧的聲音時常使我的早晨提前結果,同時提前結束的還有我的某種放鬆。我的心被收緊了,它的上麵罩著一條有網眼的呢絨袋子,房間外麵的吵鬧有一雙可以拉緊繩索的手。掌握這雙手的是我哥哥。窒息。
他幾乎赤裸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頭枕著沙發的一頭,腳從沙發的另一頭探出來。他隻穿了一條內褲,很短小的那種。他的手伸在地上,手上不停地按著遙控器,不在任何一個頻道不在任何一檔節目上停下來。
我發現,他幾乎不看電視,他的眼睛時常瞄向別處。電視是開給我們看的,它是,它充當了我哥哥的一部分延伸,它提示著我們的注意。他似乎覺得他以前的消失造成了我們的忽略,現在,他要我們注意,並要我們為自己的忽略付出代價。
他就那樣在沙發上躺著,開著電視。一天一天。或者在客廳裏走來走去。我哥哥在從畫家村回來之後的兩年多的時間裏,幾乎沒有走出過我們所住的那棟樓。除了深夜到石凳那裏坐一會兒。他肯定恐懼“外麵”,他肯定害怕和“外麵”的人打交道,但在家裏他一米八二的身體足夠強大。
在他身邊,我的父母進進出出,他們必須付出更多的小心翼翼,得寸進尺的哥哥在侵占自己的房間之後又開始侵占了客廳,我的爸爸媽媽對這種漸進的侵略束手無策。
某一天早晨,我聽見我母親壓低了聲音對我哥哥說,你能不能多穿件衣服,姝姝也是大姑娘了,你不能總這樣。我母親的聲音很小,如果不是我剛從廁所出來的話是無法聽到她說了什麼的,她回避了我和我哥哥說話,對我哥哥提出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