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從未期待過他會出現。我不期待,如果說有期待的話那隻是期待能將他暫時忘卻,用一套什麼樣的、帶有自我麻醉性質的程序將他覆蓋。這樣的念頭會讓我陷入到另一層的恐懼中,我感到自責。
不能總讓他這樣下去。不能。我母親壓低了聲音,她的眼睛又悄悄地紅了,她用一種古怪而讓人可憐的眼神望著我們,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她說,你們可是想想辦法啊。
辦法在哪裏呢?
在我哥哥回家之後的第二個月。一個下午,時間還很早的下午,我父親興衝衝地趕回了家,他背回了油畫筆,油畫色,鬆節油,油畫布和幾個木框。這足以讓他汗流浹背。進門之後我父親並沒有馬上將它們放下,而是一直背著去敲我哥哥的房門。一遍。一遍。一遍。
我父親說,我給你買回來了。
我父親說,你開門。我給你都買回來了。你畫畫吧。
隻有我父親一個人的聲音,和他敲門的聲音,這聲音單調得有些空曠。我哥哥應當是將他和房間都帶去了,隻留下一扇緊緊鎖著的門,我感覺,在這扇門的後麵肯定是一個黑洞,它吞掉了房間也吞掉了我的哥哥。
我父親隻得將他背著的那些東西放下。他將它們放在一個顯眼的角落裏。他朝著我使了個眼色,我隻得充當那個不情願的信使又去敲門。我說哥你開門吧,父親給你買來了畫布和顏料。在我準備繼續的時候突然聽到屋子裏一聲巨大的響動,然後沉寂下來。我隻得停止。
晚飯時我哥哥終於出門了。他帶著那副冷漠而讓人厭煩的石頭臉。他從畫布、畫框和顏料旁邊繞了過來,看都沒看它們一眼,仿佛那裏堆放的隻是一堆無用的、散發著黴味的垃圾。他石頭一樣晃到飯桌的前麵,坐了下來。
我父親小心翼翼。他繞過許多無用的、無用的話題之後繞到了繪畫上。他用一種小心翼翼的口氣,大升你還是畫畫吧,也不用急於畫出什麼名堂。喜歡,喜歡就行。
作為補充,我母親將一根雞翅夾到了哥哥的碗裏。
我哥哥沒有說話。他還是那副石頭表情,嚼得緩慢而細致。他仿佛沒有帶出耳朵來,於是他盯著我父親的嘴仔細辨認著。他盯著我父親的嘴巴,一直盯著,我父親隻好閉上了嘴。他又開始吃飯。
我母親接過了話茬。她說你那時多愛畫畫啊,大冬天下著雪去火車站寫生,手都凍僵了,過了幾天手背上紅一塊紫一塊,往外冒水。我們不叫你去可你還是去了。
你那時多愛畫畫啊。
我哥哥夾起盤子裏的最後一塊雞翅,放進自己的碗裏。我父親的筷子悄悄地繞到另一邊,兩片紅辣椒被他夾了起來。
那時你為了畫畫開始逃課。我母親說不下去了。我看見父親的腳悄悄伸向了她的腳,吃飯。他朝我揮了揮手,打開電話,新聞聯播該開始了。
我記得你那時打我,說我不務正業,沒有出息。我哥哥的聲音很冷,他的筷子點了點我父親的方向,你是對的。我隻會吃白飯,什麼也做不了。
時間突然停了下來,我們的小心翼翼再也呼吸不到空氣,它也被窒息了。隻有我哥哥的時間沒有遭到停止。他站起身子,放下筷子,那時他盡管有一副石頭表情,但似乎相當平靜,平靜如水。
然而那平靜竟然是一種掩飾,他悄悄地積攢了怨憤,敵意,仇恨,屈辱,或者其他的情緒,這樣的積攢也許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一邊積攢一邊壓抑,甚至一邊愧疚。他在那天晚飯之後終於又爆發了一次,麵對畫布和畫框,麵對他曾視若生命甚至要略略高過生命的東西。
他的腳重重地抬起來,又重重地落下去。他的臉不再是石頭,他換上了一副相當憤怒的表情,咬牙切齒。顏料被踏破了,它們五彩繽紛地噴出來,噴得到處都是,一片混亂。鬆節油瓶變成碎玻璃,它的氣味那麼重,那麼尖銳地閃爍,它使混合一起的顏料更加狼藉。木質的畫框在發出一陣一陣折斷的聲響之後變成了木柴,而畫布上汙跡斑斑,我哥哥還要瘋一樣撕扯著,仿佛他有足夠的力氣和怨恨將它撕成一條一條。
——你你你這是幹什麼!我父親終於也爆發了,他拍了一下桌子,你知道我們為你做了多少麼!你知道我今天花了多少錢麼!他的牙又開始痛了起來。
疼你的錢是不是?我白吃你家的飯心疼了是不是?覺得養我這樣一個無用的兒子很虧是不是?我哥哥迎著父親,他毫不示弱地貼近了他那張有些扭曲的臉,覺得委屈了後悔了趕我走啊,殺了我啊。
我想殺了他,不止一次。我想過他的多種死法,想過如何殺了他還能偽裝成一副自殺的樣子,想過他應該死得體麵一些還是難堪一些。我想殺了他的想法像一群蠢蠢欲動的蟲子,它們把我的心當成了桑葉。我偷偷地忍受著那種疼痛的快感。
那天他和我父親吵過之後,就跑到洗手間嘔吐起來。他救下了我的父親,因為我父親不知道戰爭該如何繼續,他既不能在那時將我哥哥趕走也不能殺了他。甚至,我父親也不能動手打他,我父親早就打不過這個兒子了,而且這個兒子不會任由我父親來打罵。即使錯在他。
事後我哥哥對我母親說,他見不得油畫筆和油畫色,見不得,一看到這些就感到惡心,煩躁,厭倦。
那應當是我哥哥的道歉。可他沒有用一個帶有道歉意味的詞,半個也沒有。他隻在陳述。他躲避了自己的歉意。可我母親已經很滿足了,她甚至有些感動。沒事,我們不畫畫還可做別的。
我哥哥說,他現在也看不得書,看上一頁就會頭痛,暈眩,他現在也不能想太多或太複雜的事兒。我哥哥說,他真的是一個廢人了,沒有一點兒的用處。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臉色又變得像石頭一樣,讓人厭惡和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