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之下,我父親則呆板得多,沉默得多。他專心致誌地盯著棋,盯著槐叔的手,如果局勢不好,我父親的臉色就會變得潮紅、鼻翼處滲出細細的汗水,而他突出的門牙則更為突出。槐叔說我父親下得一手臭棋卻經不起輸。要是他要輸了,蒼蠅飛蚊子叫都礙事,這時可不能惹他,惹他可不行。這樣說的時候我父親往往會發火,你胡說什麼!怎麼不比你強!上一局我殺了你的馬,你又偷著放回去了,當我不知道!這回輪到槐叔急了: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可從來沒像你那麼賴皮!總是死不認賬!……兩個臭棋簍子,每次下棋都會發生爭吵,爭得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最後是槐叔或者我父親把棋子都甩在地上,不來了不來了!跟一個賴皮下有什麼意思!另一個則同樣氣鼓鼓地摔摔棋子摔摔凳子:沒見過這麼賴的!真不要臉!
父親和槐叔的棋局往往是不歡而散。喘著粗氣,父親並不急於進屋,他把凳子挪到牆角兒,在黑暗或者月光下坐一會兒。有時,槐叔走後,父親還會點亮屋子裏的油燈,(距離通電還有幾年的時間。我們家還常常備有蠟燭,是村上一個小加工廠生產的,但我父親通常不用)攤開稿紙。即使我父親臉上憤慨還沒有散去,它也不會影響到他的詩歌,他的詩歌有自己的樣子。
《感謝往事》
風把飄蕩的日子
一片片吹得很遠
隻留下點點的記憶
在夢中 火一樣閃現
善良,不是夜色中的燈盞
卻總能把熱血點燃
真誠,不是霞光裏的花朵
卻總能把希望編成花籃
往事似乎很淡,很淡
像一條青色的魚
在水中時浮時現
而我的感激卻顯得很深很深
像一張巨大的網
拉動它,沉甸甸的重量
會讓我的手臂發酸
更多的時候,我父親廢掉一張張的紙,卻寫不出什麼。他對著油燈發一會兒呆,然後吹來它,讓自己、油燈和詩歌,我母親的鼾聲,都一一陷入到暗黑裏。
也有這樣的時候:我母親突然翻身,停下鼾聲,抬一抬頭,將他的油燈不由分說地吹滅。她才不管我父親寫下了什麼,是不是他的“靈感”剛剛露出一點兒的苗頭,她才不管這些。我父親在黑暗中簌簌地翻動紙片,聲音很響,但這起不到任何作用。不一會兒我母親的鼾聲就會再度響起,父親也會慢慢放棄紙片的幹擾,悄悄睡去。
3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村詩人。因為這個緣故或者別的緣故他很不合群,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我“棋友”槐叔的關係也是一路爭爭吵吵,打打鬧鬧,後來因為一個“偷表事件”而使兩人的關係徹底走遠——我會在後麵重新提到這件事。現在,應當讓陳傻子出場了,在我看來,陳傻子應當是我父親最親近的朋友,他們之間的關係遠比我父親與槐叔的關係近得多。按照我父親的說法,這叫惺惺相惜。“什麼惺惺相惜?完全是麻蒼蠅找綠事蠅,臭到一塊去了。”我母親在陳傻子來我們家時也常常表現她的不屑。她乒乒乓乓,敲敲打打,剛開始我父親還會橫眉立目一下,後來,他們幹脆不管不顧地我行我素起來,我鄉親的乒乒乓乓也就失去了意義。“沒見過你們這麼厚臉皮。”我母親說,她是在兩個人談論什麼愛情詩的時候插進來的,明明,她的話裏有話,另有所指。個頭矮小的陳傻子衝我母親笑了笑,露出他的一嘴細細的黃牙,“嫂子說得真對。真理都讓你說了。”
這個陳傻子,也是個詩人。他在縣文化館工作,因此上,他在我父親麵前顯得比實際的身高高大得多,細長的手不停揮動,唾液飛濺——我父親的身高就顯得矮了,而且還在一點點加劇。陳傻子是個詩人,不是鄉村詩人,他有非農業戶口,在縣文化館工作。之前,他在“向陽公社”當過文化大革命宣傳員,公社廣播員,新聞報導員等待。這個陳傻子,說話的時候他的瘦手總是不停揮動,而他的腳趾也從某個破洞裏伸出來,配合著,一動一動。這個動作讓我母親看見了,她沒有笑容地用手上的蒲扇敲了敲陳傻子的腳趾——陳傻子的話立刻停住了,但嘴巴還在大大地張著,我母親卻一臉坦然地走了出去。
“你老婆真厲害。”陳傻子反複地說
“你老婆肯定難鬥。”陳傻子反複地說。
“老李,唉,夠你受的。”陳傻子,他反複地說。他反複地說著的時候肯定已經醉了。陳傻子愛酒,卻常常一喝就醉,喝醉了的陳傻子反反複複就幾句話,說他老婆,說文化館的芝麻和穀子,說我母親。陳傻子的反反複複很快就勾起我父親的火氣,他可是一個要麵子的人,於是,我父親要在陳傻子麵前表現他的權威,將我母親呼來喚去,然而我母親卻從來沒有做過省油的燈。他們倆,從小聲爭吵直到吼叫——要是我在場,就要遭殃了。
要是我在場,我父親會突然地轉移他的目標,伸出他臭不可聞的大腳趾,把我踹出去。或者突然地伸出手來,抓住我的耳朵:“我叫你不聽話!我叫你不聽話!”
所以陳傻子一來,我就盡量遠遠地躲著。所以陳傻子在我們家不受歡迎,當然我父親這個和他臭味相投的人除外。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喝酒,談天說地,心裏就湧起一股股的怨憤。我盯著陳傻子的臉。一種一種的懲罰會報複到他的身上,我隻能從種種的設想中找到報複的快意。
譬如,倒黴的陳傻子被飛來的磚頭砸破了頭,或者喝醉了,一頭掉進村南的河裏。我曾經被飛來的磚頭砸破過頭,也曾從橋上一頭栽進南河裏,這種倒黴的事最好也讓陳傻子經曆經曆。譬如讓一隻狗追著咬,陳傻子一邊哭一邊跑,最後不得不怕爬到一棵槐樹上,結果還是讓那條瘋狗咬到了屁股。我還設想,讓陳傻子戴著高帽遊街,脖子上掛著一雙破球鞋——就掛豆子的那雙。到現在為止我還沒發現有誰的鞋會比豆子的那雙更臭,陳傻子掛上這雙鞋,他肯定就不想喘氣了,從村東遊到村西,不喘氣的陳傻子就被憋死啦。豆子沒有了鞋,就讓他走村西的草地,那裏可淨是蒺藜、蠍子和各種蟲子。讓陳傻子背著糞筐上一個坡,上一步倒兩步,然後一頭倒下去摔死。村長劉珂過來拿一張大鐵鍁,像端一攤驢糞那樣將他端走——我們村的那個老地主就是這樣死的。我還設想,把陳傻子吊起來,線繩隻拴住他的兩個拇指,然後在他的腳上塗上蜂蜜,讓兩隻狗去舔;把陳傻子埋在一個坑裏,隻露著腦袋,路過的人都要往他嘴裏撒尿,不撒不行,沒尿的就到一邊等著,喝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