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母親也這樣想。有一次我就聽見她自言自語,怎麼不掉到井裏淹死,怎麼不讓石頭掉下來砸死!她的表情可比我惡狠狠地多了。
然而陳傻子還是要來,隔三差五,他既沒掉到井裏淹死也沒有被石頭掉下來砸死。聽見他那輛咣咣當當的自行車響,我母親就摔摔打打,把臉拉長,雖然這起不到任何作用。“以後你去文化館找他!別讓他再上咱家來!”母親指著父親的鼻子。可是,陳傻子那裏沒法去,那時陳傻子正在鬧離婚,他老婆將房子的鎖換了,陳傻子辦公住宿隻能呆在一個存放雜物的庫房裏,幾乎進不去門――知道了這件事,陳傻子在我母親那裏又多了一個名字:陳世美。我父親叫他陳世美,陳傻子,陳世美,陳世美,為此我父親可沒少和她爭吵:你憑什麼叫人家陳世美?
“離婚的都是陳世美!”這是我母親的邏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們農村通行這樣的邏輯。於是,在我的設想裏陳傻子又多了一種死法:被狗頭鍘鍘死。腦袋還得讓狗叼去。
一喝醉了,陳傻子除了反複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之外,還會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唱“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唱“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上”,唱“朔風吹”,唱“日落夕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他唱那些的時候吹胡子瞪眼,表情豐富,露出他滿口的黃褐色的牙,可怎麼看也不像一個正麵角色。
去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陳傻子坐在了一起,他那曠日持久的離婚最終也沒能離掉,人漸漸老了,也就絕了念頭。我和他坐在一起,沒多久他就喝醉了,然後又“朔風吹”了一次,我感覺他雖然依舊表情豐富,吹胡子瞪眼,卻有了正麵角色的樣子。看來時間是會改變些什麼的。
不像正麵角色的陳傻子唱著,和他的醉話一樣反反複複,唱著唱著就淚流滿麵。他不理會。任憑眼淚點點滴滴,順流而下,知道波濤洶湧。唱著,我父親也跟著哭起來,他用一隻手用力地擦著自己的眼睛鼻子,另一隻手則同樣用力地拍著陳傻子的肩膀:“我知道你的苦。哭吧,哭出來好受些。”“沒什麼大不了的,兄弟,別往心裏去,兄弟。”
陳傻子哭得更加難看。他的“朔風吹”卻還在吹,他家的表叔一個一個一個一個真的是數不清了。“沒有大事……沒有大事……”
喝醉之後的陳傻子和喝醉之前的陳傻子完全判若兩人。沒有喝酒的時候,陳傻子揮動著枯幹的手臂,唾沫飛濺地和我父親讀詩,那時候,我父親的詩寫成了這個樣子:
《秋韻》
啊!我所盼望的秋天!
我所盼望的果實!
又一個秋天來臨,
田間的歌聲響徹了大地。
啊,那迎麵而來的秋風,
你要將輝煌的樂章奏起!
每一個情節都是秋天的經曆,
每一個笑臉都是秋天的贈予,
而每一顆沉甸甸的碩果!
都是秋天的音符,
連接著大地的脈息……
啊,我所盼望的秋天!
玉米露出了金色的希冀,
棉花綻開了潔白的花絮,
高梁舉起了挺拔的火炬,
大豆垂下了豐收的顆粒……
啊,我所盼望的秋天,
它奏起的是多麼動人的旋律!
《仰望旗幟》
一麵火紅的旗幟,
飄蕩起一片火紅的希冀,
迎接著第一縷的曙光,
經曆著起起伏伏,
風風雨雨……
啊,仰望旗幟,
就是對太陽和激情的仰望!
一股暖暖的熱流,
瞬間便湧滿了我的胸膛!
啊,仰望旗幟,
我自豪的胸膛努力地挺起,
用鐵錘砸碎黑暗,
用鐮刀,去收割新的希望!
《告別過去》
斟滿一杯酒,
慢慢飲下,
讓火辣辣的感覺燒灼著咽喉。
再斟上一杯,
將它舉起,
我把它當成是昨天、過去。
把這杯酒咽下,
算是與過去告別,
讓一切,
都再重新開始。
讓樹葉在春天裏重新發芽,
讓花朵在雨露後再次開放,
啊,過去,
它會變成培養今天生長的肥,
讓今天茁壯,
讓今天,變得更加美麗……
我父親將他的詩用他極為花哨的楷書抄錄到一個筆記本上,並在下麵寫上日期。我父親有好多這樣的日記本,裏麵還有插圖,像“人民大會堂”,“北京展覽館”,“武漢長江大橋”等等。陳傻子一來,我父親就將他的筆記本拿出來,遞到陳傻子的手上。
陳傻子一邊看,一邊點評,而我父親,高大的、在灰西服裏的父親則完全像一個小學生,這和他平時可大大不同。有時陳傻子興高采烈,他頻頻點頭,搖頭晃腦,我父親的詩在他手裏就像一朵花兒有時陳傻子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用手啪啪啪啪地拍著父親的筆記本:“這是詩?它怎麼能叫詩?你看誰這麼寫詩?郭沫若是這樣寫麼?郭小川是這樣寫麼?臭,臭不可聞!臭大糞!臭狗屎!”
據我觀察,陳傻子在批評我父親時顯得更為口若懸河,聲情並茂,我父親的臉色潮紅,像一隻落水的雞。然而他並不惱。這也不是他以往的脾氣。我父親小聲地申辯著,“我是想寫……我是……”據我觀察,陳傻子對我父親的詩作是表揚是批評與我父親的詩歌關係不是很大,完全取決於他進門之前的臉色和心情。當然這是我的觀察,我不保證它一定正確,所以我從來沒把我的觀察告訴過我父親。也沒有告訴過我母親。
“你要觀察!觀察!你明白麼?什麼叫觀察?怎麼觀察?”陳傻子的唾液會飛到我父親的臉上,我父親悄悄地伸出一隻手,擋著飛來的星星點點,顯得有些狼狽。
4
我的父親,李老師,是一個鄉村詩人。他的學生們大多數都對他印象深刻。他們說,我父親講課講得不錯,就是愛東拉西扯,再就是愛走神兒。他們會說他又“詩人了”。他們說,我們村上的民辦教師一個比一個差,哪天都會鬧一兩個笑話,比較而言,我父親算是不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