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的部隊(2 / 3)

我老了。盡管我不明白將軍在向遠處望時想的是什麼,但我明白了將軍的那些自言自語。他根本不是自言自語,絕對不是!他是在跟身邊的伴兒說話,跟自己想到的那個人,或者那些人說話,跟過去說話。就像我有時和將軍說會兒話,和我死去的老伴,和死神說話。當年和將軍我可不是這樣說的,盡管他對我非常和藹,可我總是有些拘束,和他說話的時候用了很多的精心。現在,我覺得他就像一個多年的朋友似的,我和他都是一樣老的老人了。

幫將軍把兩個木箱搬出來,我就退到某一處的陰影裏,餘下的是將軍自己的事了。將軍擺弄他的那些木牌的時候,我就開始胡思亂想。這種胡思亂想能讓時間加快一些。在沒有胡思亂想時,我就用根竹棍逗逗路過的蟲子和螞蟻,或者看一隻蟬怎樣通過它的聲音使自己從稠密的樹葉中顯現出來。將軍的那種自言自語一片一片地傳入我耳朵,其中,因為胡思亂想或別的什麼,不知自己丟掉了其中的多少片。我耳朵所聽到的那一片一片的自言自語,它們都是散開的,也沒有任何的聯係。

將軍說,你去吧。

將軍說,我記得你,當然。我記得你的手被凍成了紫色。是左手吧?

將軍說,你這小鬼,可得聽話呀。

將軍說,我不是叫你下來嗎。

將軍說,馬也該喂了。

將軍說,……

在我回憶的時候,在我采用眺望的姿式向過去眺望的時候,我沒能記住將軍說這些話時的表情,但記下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會很突然地響起來,然後又同樣突然的消失。我常在他的聲音裏會不自覺地顫一下,突然地放下我的胡思亂想和手中的竹棍,我不明白這是因為什麼。

有兩次將軍指著木牌上的名字問我,趙××你知道麼?王××呢?你清楚劉×的情況?……我隻得老實地回答,我不知道,將軍。

喲。將軍有些恍然和茫然的樣子。那兩次問話之後我都能明顯地覺察出將軍的衰老。看我這記性。將軍一邊望著他所說過的名字一邊搖頭:人真是老了。我怎麼想也記不起他們來。可我總覺得還挺熟的。真是老了。

他用手使勁地按著眼角上的兩道皺紋。

有時將軍也和我聊一些和他這支部隊相關的陳年舊事,他選取的不是戰爭而是一些非常微小的細節。譬如某某愛吹笛子,吹得很好,有點行雲流水的意思,隻要不打仗了停下來修整的時候他就吹。後來在一次戰鬥中他的右手被炸掉了,笛子也丟了,某某很長時間都不吃不喝,悶悶不樂。他被送往後方醫院。兩個月後將軍又偶然地見到了某某,他正在吹笛。因為沒有右手的幫助,他的笛子吹得很不成調。他對將軍說笛子就是原來的笛子,他用了三天才把它找回來。譬如一個戰士特別能睡,打完一場戰鬥,將軍一發出休息的命令,既使他站著也會馬上鼾聲如雷。他腳還特別臭。將軍說我原本想讓他當我的警衛員來著,可我受不了他的臭腳。說到這裏時將軍的聲音很細,並且有種笑意。他笑得有些詭秘,他笑起來的樣子讓他年輕了很多。當時我是想對將軍這麼說的,我有點衝動——可最終我卻沒有把它說出來。現在想起來我是應該說的,我在向舊日的時光眺望中望到這一細節的時候,我就跟他說了。將軍愣了愣,然後粗獷地笑起來:你這小鬼。我不是小鬼了,我已經老了。

將軍還跟我說過逗蛐蛐、抓毒蛇、吃草根一類的小事,說過某某和某某的一點瑣事,他很少跟我談什麼戰爭。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談。要知道將軍一生戎馬經曆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爭,要知道將軍在這無數次的戰爭中很少失敗,要知道他現在指揮的這支木牌上的部隊,很可能是在戰爭中犧牲的將士啊。

在將軍去世之後我搜集了不少和將軍有關的資料,隻要是哪本書上提到將軍的名字,我就毫不猶豫地把它買下來。原本我還想把將軍的兩個木箱也留下來的,後來我想將軍比我更需要這支部隊。那些木牌,燃燒的木牌,在將軍的墓前變成了一縷縷的煙。它們升騰的樣子就像一支遠征的部隊,我甚至聽見了人喊馬嘶,聽見腳踩在泥濘中的聲音,子彈穿過身體的聲音。將軍會把他的部隊帶向哪裏呢?他重新見到自己的這支部隊時,端出的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

……

我悄悄地留下了兩塊木牌,那是兩塊沒有寫字的木牌,上麵畫的是“O”。原來我留下的木牌是三塊,那一塊木牌上寫的是“白馬”。對我這樣一個從農村裏出來的孩子來說,白馬讓我感到親切。不過後來我把白馬給將軍送了過去,我看見那匹白馬從濃煙中站起來,回頭望了一眼,似乎還有一聲嘶鳴,然後甩下一路嗒嗒的馬蹄聲絕塵而去。白馬是屬於將軍的。

在我的眼睛還沒有被白內障蒙住之前,我時常會翻翻我所留存的資料,找出那兩塊木牌。那些書上或詳盡或簡略地描述了將軍一生的戎馬,在那些書上,列出的是戰爭的殘酷,將軍作戰的英勇和謀略,以及在艱苦生活中將軍所表現的種種美德。書上沒有將軍和我所講的那些人和事。說實話,讀書上麵的將軍時我總是無法和我所接觸的將軍聯係在一起,我總覺得,他們不是一個人,至少不完全是。我所知道的將軍是一個離休的老人,有些古怪,但幾乎完全沒有什麼英勇和謀略。這也許是時間所消磨掉的吧。時間要想改變什麼東西是非常輕易的,就像我從二十一歲走向了現在的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