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下雨,下雪,外麵的天氣過熱或者過於寒冷,將軍就會叫我在他的書房裏把木箱打開,他把那些木牌一塊塊拿出來,從某個牆角排到書桌上,然後又排到椅子上,再放在地上。兩箱子的木牌擺完,將軍就把自己擺出了書房,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在房間裏那麼排著,它們帶有一種讓人不敢呼吸的肅穆。將軍在擺完後站起身來,晃晃自己的脖子,胳膊,腰和腿,走到這支部隊的前麵看上一會兒,隨後就是叫我搬來椅子,坐下來,把目光伸向窗外。他所看的絕對不是窗外的樹枝,雨打在樹枝上的顫動或者樹枝上沉沉的霧。不是。現在我也老了,我也有了這種眺望的習慣,我已經明白將軍是在眺望過去的歲月。就像我現在,透過我的白內障,清晰地看見將軍在那把紅褐色的椅子上側坐著,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窗欞。隻是窗欞。空氣中有股潮潮的氣味。有一些灰白色的光。昏暗如同一層層潮水,漫過了將軍和他的椅子,向著書房的方向漫去。書房的門敞開著,裏麵的光線昏暗,那些或高或低的木牌在昏暗中靜靜地呆著,一言不發。
對於將軍那些木牌名字的來曆,我曾經做過調查,當然這種調查是隨意性的,我隻是偶然地向有關的人提及,他們對我的問題都隻能是搖頭。似乎沒人曾向將軍提供過什麼陣亡將士的名單,至少將軍離休後沒有。
那麼木牌上的名字是如何得來的呢?它們是在什麼時間成為了木牌,裝滿了整整的兩個木箱?……
倒是幹休所的王參謀向我提供了一個細節。他說他見過一次將軍發火,那時我還沒有來到幹休所。他看見將軍緊緊抓住一塊木牌,對著它大聲說,你就是再活一次,我還得斃了你!當時王參謀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將軍把那塊木牌扔出了很遠,木牌劃過地板時發出了一陣很脆的聲響。過了很久,將軍突然對王參謀說,你把木牌給我撿回來。將軍接過了木牌,用手擦了擦上麵的塵土,然後小心地把它放回了那些木牌之間。王參謀說他記不太清了,他記得好像他把木牌遞到將軍手上時,將軍的眼紅紅的。
對於將軍的晚年,對於他每日裏擺放他的這支“部隊”,在我搜集的資料中,沒有得到記載。曾有一個宣傳幹事向我了解過將軍的晚年,我向他敘述了將軍在晚年的種種顯得怪異的舉動,尤其向他講了將軍每日如何擺放他的部隊。——他是不是懷念自己的戎馬生涯?是不是想繼續戰鬥,消滅敵人?
我用很長的時間來思考如何回答。不,好像都不是,將軍在晚年基本上沒想到戰爭,他好像隻是,隻是……怎麼說呢?他好像就是把木牌擺出來,想一想過去的事,就這樣。就是這樣。
那個幹事對我的回答很感失望。我該怎樣來寫這件事?你想想還有沒有別的?
人一老了就愛回憶過去的事,就愛胡思亂想。其實我年輕的時候就愛胡思亂想,老了,沒什麼事了,就更愛胡思亂想了。我坐在屋簷下,低著頭低上一會兒就抬起頭來,向一個很遠的遠處進行眺望。當然,白內障已經不可能讓我望見遠處的什麼了,可我把這個姿勢卻做得異常認真。我越來越多地想到將軍,我覺得他的某些部分正我身體內的某些部分裏得到複活,有時候,一個生命是會成為另一個生命的,可我畢竟老了。
我在自己的晚年想通了將軍當年的很多事,但也有不少,我可能一生都不會理解的,直到我死去。我想到了死。我不知道我的死亡會在一個什麼樣的時間,會死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中,但我對死亡多少是有點期盼的。我時常想我的死亡肯定會是一個窗外下著小雨的早晨,就像將軍死時的那樣。我越來越像他了。
經過近兩天的昏迷,將軍在那個窗外下著小雨的早晨醒來了。他對醫院裏的一切都好像有些陌生,甚至是恐懼,他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在顫。他的手很燙。——你是叫某某吧?我不知道他叫出的是不是他的那支“部隊”中的一個名字。我猶豫了一下,我說不是。那麼你是某某?我再次對將軍說,不是,我是您的勤務員,我叫某某。
他放開了我的手。他的臉側向了一邊。他手上的力氣一點點地消失了。
——你幫我,把箱子,箱子,拿來。
在將軍的麵前我打開了他的那兩個箱子,在他昏迷的時候我早已把箱子給拉到醫院裏來了,我知道將軍少不了它。我把那些木牌依次擺開。將軍欠了欠身子,他望著那些原本白色,現在已變成暗灰色的木牌,突然淡淡地笑了:
哈,看你這小鬼,真是,真是……
將軍的手伸得相當緩慢。他的手指向了排在地上、荼幾上的木牌,但我未能看清他手指確切的指向。現在我想,在一個人最後的時間裏,他指向了誰,他想到的是誰都不算重要了。
將軍帶著那種淡淡的笑意,他走了。
屋簷下靜靜地坐著,我聽見蜜蜂采蜜時的嗡嗡聲,我聽見又一樹槐花劈開花蕾長出小花來時的聲音。我聽見陽光的熱從樹上落下時的聲音,我還聽見了許多我沒有聽過的聲音。可能我聽過,隻是我忽略了它們,我記不起是什麼東西可以發出這樣的聲音了。不一會兒,我就不再想它們了。我越過了它們,向一個遠處眺望。
我的手指,撫摸著我一直收藏的那兩塊木牌。在我混亂的生活裏它的位置卻是一直都沒變過。而現在,我撫摸著它們,感覺上它們變小了,但比以前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