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出去的時候,姐姐會悄悄溜進屋,看兩眼哥哥。他越來越顯得瘦小,枯幹,額頭上滲著細細的汗,油漬漬的。姐姐學著父親的樣子,將毛巾濕透,擰幹,擦去哥哥額上的汗。
窗外,陽光緩緩流動,石榴樹的葉和花隨起伏,姐姐突然發現,父親已站在她的身後,冷冷地注視著她的動作。
他哼了一聲。姐姐像一隻受到驚嚇的貓,她將毛巾丟在了盆裏。
……
哥哥躺在炕上,來自體內的火焰經久不熄。燒紅了他的鼻翼,一直將他燒成青色。他閉緊了雙眼,張大了嘴巴,費力地呼吸著昏暗的空氣。
父親盯著他,用同樣昏暗的眼神。他和我以前的天天的父親不同,在炕邊守著的那個父親是另一個父親,他有著相當的耐心。
他同時也陰沉得可怕,以至於,我母親也不得不遠遠躲著他,就像躲避一筒點燃了引信的火藥。哥哥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少,可那股黴味兒卻越來越重,在他身側,應當有數量眾多的黴菌在飛快繁衍,一直進入到他的體內。
四歲的哥哥接近了他的死亡,死神的一隻眼睛睜開了。他的手,伸向哥哥的額頭。
哥哥突然地坐了起來。他嘔吐著,但除了兩三塊淡灰色的斑點,什麼也沒有再吐出來。母親也急急地跑過去,她用自己的手和肩膀托著哥哥的後背。“你怎麼啦,怎麼啦?”
他盯著窗外。盯著窗外的陽光,樹枝和屋簷,一副茫然。過了一會兒,哥哥叫起來,他用盡了力氣,聽上去就像一隻被人抓住脖子的公鴨:“樹上落了兩隻知了。”
父親回了一下頭。那棵石榴樹上隻有葉子和無精打采的石榴花,根本沒有知了。一隻也沒有。哥哥一副滿意的表情,他大人似的點點頭,“兩隻,知了。”然後緩緩倒了下去。
“是啊,兩隻知了。”母親哭出了鼻涕:“讓你父親一會兒給你抓來,給我們二柱子玩。”
“它們還叫呢,”父親向窗口探了探頭,仿佛樹葉和陽光裏真的隱藏了他沒看到的知了,他和自己的兒子先後看見了它們。
父親的動作做得很像。但這沒有意義,哥哥在他探出身子之前就又陷入昏迷,他沒看到父親的動作。
第二日淩晨,哥哥跟著死神走了。那個麵目猙獰的死神其實心地不壞,他沒有使用索鏈,也沒有使用皮鞭,隻是伸出手來,牽著我哥哥的手,像牽著自己的孩子一樣,走了。
父親抓住姐姐的頭發,用力地向門框撞去:“你害死了我的兒子!”
母親的哭喊起不到任何作用。後來,她抄起一個枕頭,朝父親砸去。它沒能砸到父親,掉在地上。早已黴爛的布裂開了,裏麵填充的麥秸露了出來。父親停下了,他淚流滿麵地衝到炕上,甩給母親一記響亮的耳光。過了一會兒,他的手又高高揚起,他淚流滿麵。
姐姐摸了摸她的額頭。她摸到了隆起的包,也摸到了粘粘的血。她朝地吐口痰,用腳踩住,緩緩地,然後走出房間。
突然間姐姐暴發了。她抄起一根竹竿,朝著石榴樹狠狠地打下去。她披散著被父親抓亂的頭發,瘋了一般。
樹葉和石榴花,和正在長大的石榴被她打碎了,落得滿地都是。一下一下,姐姐仍不罷休,永不罷休,她把樹葉上的陽光也打碎了,落在地上,落在塵埃中間。
(我比我的二柱子哥哥小九歲,我是在他死後多年才出生的,那時的饑餓已經結束。現在,除了患有老年癡呆的母親還能記起他的模樣外,沒有誰還記起他的什麼。姐姐和父親也先後離開了人世,而母親,一遍遍發呆之後就會突然提到他:你哥哥要是還活著……)
###藏匿的藥瓶
突然醒來的菡子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暗,床頭上的那盞昏暗的小燈不知從什麼時候熄了,她睡著的時候,那盞燈還昏沉沉地亮著,那時秋子沒睡,他有個人的忙碌。
黑暗在漫漫地變薄,變淡,菡子一點點適應著眼前的光線,她的額頭忽然手心存有細細的汗水,而腹部卻感覺微涼。“你在做什麼?”秋子的聲音含混,他的手搭在菡子的腿上,隨後,輕輕地鼾聲從他的方向泛起,他又睡著了。
“沒什麼。”菡子拿開秋子的手,在夜晚的黑暗中秋子的手顯得陌生,仿佛——菡子用力地甩掉那種仿佛,她重新躺下,背對著秋子和他的手,“沒什麼。” 她是對自己說的。在她躺下去的那個瞬間,她竟然對自己,對自己的床和房子都產生了一種陌生感,它們一起到來,仿佛——
醒來之前,菡子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被裝在一個藥瓶裏,藥瓶的上麵帖著“氯丙嗪”或者“阿普唑倫”——她記不清藥瓶上的字了,反正是那種鎮靜劑類的藥物,赤身裸體,因為空間的狹小她不能為自己掩蓋什麼,而藥瓶是透明的,透過淡褐色的玻璃瓶她能看清藥瓶外的人流和車輛,外麵的人也應該是能夠清楚地看得見她,在夢中,菡子的藥瓶被丟在一個商場或者超市的新門口,反正人來人往,因為被封在藥瓶中的緣故,從菡子的方向所有的人都異常高大,匆匆忙忙。這個藥瓶會經常被碰倒,踢到,菡子就隨著瓶子的方向搖擺,滾動,顛簸……盯著黑暗,菡子感覺夢還沒有完全褪去,它還在籠罩著它,像一層絲織的網。菡子蜷縮了雙腿,把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在夢中,她就是這樣的蜷縮著。她發現,夢裏的哪個她,沒有驚訝,沒有委屈,也沒有絲毫的羞恥,仿佛她早就接受了被赤身裸體塞進藥瓶的命運,仿若她早就適應了瓶子中的生活——她發現,夢中的那個她知識在看見,卻沒有心理和表情。菡子朝著黑暗歎了口氣。那口氣也是黑暗的,她很快就被吸納到緩緩湧動的黑中。床上的那盞燈熄滅了,菡子猜不到它在黑暗中的位置,雖然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