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上的陽光(2 / 3)

終於,叔叔艱難地說到了正題。他想向我家借點糧食,或者是錢,他說,孩子們都快要餓死了,而現在,野菜、樹皮和草都越來越少了,他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叔叔的眼圈紅了。他露出一副幹涸的難過的表情。

父親沒有說話。他的眼圈也紅紅的。

母親在那時出去了。她低著頭,低低地哼了一聲。

窗外有很好的陽光。透過我家碎掉的窗欞和被風吹破的窗紙,那些陽光粘在石榴樹的葉子上,和灰塵們粘在一起,仿佛一層短短的絨毛。父親望著窗外,他盯住那些微微晃動的樹葉。“我們也一點糧食沒有了。”

叔叔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的另半個屁股挪上了炕沿。他盯著我父親的臉。“那年,發大水”,叔叔咽了咽他口中的唾液。

後來,我不止一次聽叔叔說過“那年發大水”的事。那年發大水,父親和叔叔都還很小,不識水性的父親被一股急流帶走了,而叔叔一路狂奔,一路呼喊著我父親的名字,在一個略淺些的地方,他終於抓住已經昏迷的父親,用他自己都難以致信的力氣,將父親拖上了岸。那天,叔叔盯著我父親的臉,“那年,發大水……”

父親拿開敷在哥哥頭上的毛巾。

“我們真的沒有了。我們家有一個人活著,肯定不會讓侄子們死一個。”他頓了頓,然後指著我骨瘦如柴的哥哥:“這裏有一些肉,要不,你拿去吧。”

我的哥哥,一直處在昏迷和火焰中的哥哥,竟然笑了起來,是的,他還發出了笑聲,這個小老頭笑得相當開心,隻是他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

(根據姐姐的說法,那時,我們家裏還有一些餘糧,是母親千方百計省下來的,可她不敢讓別人知道。有一次,姐姐病了,母親給她做了一碗綠豆飯,後來母親一直拿著一根木棍跟著她,怕她拉屎拉出完整的綠豆來,這讓別人發現了可是一件大事。據姐姐說,後來她才知道,綠豆是從公社的糧庫裏偷出來的,公社正在追查偷盜事件。)

在哥哥病著的那段時間裏,姐姐和父親的關係極為緊張。父親認定,哥哥的病是被姐姐摔出來的,姐姐把他的腦袋摔渾了,疾病乘虛而入進入了哥哥的軀體。父親甚至認定,我姐姐有一顆惡毒的心髒,她故意摔壞我哥哥,她想減少一個人和她爭搶糧食,因為她不止一次地抱怨過,不止一次,她對哥哥說摔死你算了,摔死你算了。

父親的認定讓姐姐感到異常委屈。“我怎麼會真得想摔死他?”

“我是他姐姐,而且,那時我才六歲!”

哥哥,四歲時死去的哥哥,成為我父親和姐姐之間隔閡,腫瘤,直到我姐姐死去。三十幾年的時間足以使石頭變成沙礫,使來自塵埃的複歸於塵埃,使火焰變成流水……可我父親和姐姐之間的隔閡卻堅硬如鐵,兩個人冰冷而陌生。

姐姐說,那天,我的父親去了公社,母親則起得更早,她去三十裏外的大窪尋找菜籽和野菜,家裏隻剩下她和我哥哥。

她們的早飯是水的菜葉。可以想象他們的饑餓,我四歲的哥哥一遍一遍地喊餓,他的哼哼嘰嘰的喊叫讓姐姐心煩。於是,姐姐將他帶到了村外的田野,隨便尋點什麼草莖,樹葉,蟲子放進嘴裏。哥哥很乖,他一步步跟在我姐姐的背後像一條搖搖晃晃的尾巴。後來,他說姐姐我走不動了。

哥哥真的走不動了。他的表情瘦弱的可憐,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姐姐:“我走不動了。”他指了指自己瘦小的腿。四歲的哥哥,過長時間的營養不良使他看上去隻有兩三歲。

姐姐也沒有力氣。哥哥的話又從她的身體裏抽走了一些力氣,使她不得不用力堵住那個漏掉力氣的漏鬥,她使用了虛假的威嚴:“起來!快走!”

最終,姐姐隻得背起哥哥往家趕。說是背,其實更像是拉,是拽,即使如此,走不兩步姐姐就會不自禁地摔倒,而哥哥則從她的背上翻下來,像一個裝滿麥秸的麻袋。姐姐說,在路上摔倒的次數太多了,幾乎兩步三步就摔一次,摔得她已經完全絕望了。哥哥一路上表現得可憐並且乖巧,他既沒喊疼也沒喊餓,任憑姐姐拽起他的手,將他拉起來,拖在她的背上。

回到家後,哥哥開始喊痛,頭痛,背痛,滿身都痛。其實不喊我的父母也能看得出來,他的頭上有著參差不齊大大小小青紫的包。臉頰也劃破了多處——當然姐姐的狀況也好不了多少。問題是,那天晚上哥哥就開始發燒,而姐姐卻沒事。她還是健康的,至少看上去如此。姐姐說,她真希望發燒的是她,最終死掉的是她,在她六歲的時候就對世界充滿了厭倦。

姐姐說,她對生活充滿了厭倦,同時對我父親的那張苦臉充滿了厭倦。在家裏她仿佛是一塊泥巴,一隻蒼蠅,至少是一個不存在的影子。她躲避著我的父親,父親的身體會投下巨大的陰影,那陰影裏隱藏著猙獰的手。

她承認,她對母親也缺少親切感。她一直不是計家人喜歡的孩子,不是,有時她認定自己是一個有裂紋的陶罐,她曾希望自己能早點摔碎,或者摔得更碎。

姐姐說,跟她最親近的是哥哥,短暫出現又短暫消失的哥哥,可惜,他早早地就死了。多年之後,我姐姐悄悄給哥哥設了一個靈位,給他燒紙燒香——為此,她被我那個可惡的姐夫一頓暴打,可惡的姐夫認為,給一個早夭的孩子燒紙是不吉利的,這可引來眾多的鬼魂。

姐姐說,我都這樣了我還怕什麼不吉利?讓不吉利來找我吧!(可憐的姐姐。她的性格引導著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