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的大大有名就和這本“辟邪劍譜”有關。凡是看過《笑傲江湖》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本極為厲害的武功,但練功的前提是:把自己閹了。我沒見到林平之在我師父師兄弟們麵前施展那套“辟邪劍譜”上的武功,我錯過了這個機會。林平之一路追殺先後施展了四次“辟邪劍法”,前三次我因為受傷沒在隊伍當中,而最後一次他來的時候已是中午,當時我正在廚房裏做菜,我聽到外麵有人在喊叫,我聽到師父和師兄弟們的呐喊,也聽到了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響和慘叫,我知道我的師父和師兄弟們在一個個的死去,可我不敢出去。我趴在一張桌子的下麵,用鍋蓋住我的頭,因為恐懼我頭上的鍋一直在不停地顫,它在發出類似於牙齒打顫時的聲音。好在林平之並沒有進入廚房,後來我才知道,林平之的眼睛在那場大戰中瞎了,要不然他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青城弟子的。我聽到外麵靜下來,一切聲音都已走遠了的時候才慢慢地從鍋的下麵鑽出來,趕到那些屍體的麵前:我們師父、大師兄,二師兄,四師兄,以及眾多的師兄弟都已死去,他們橫七豎八地躺著,死的狀態各不相同,而相同的是,都是那麼麵色蒼白,都流了那麼多的血。我站在屍體的麵前打著寒戰,失禁的小便又裝滿了褲子,我覺得我就像一片樹葉一樣在抖。後來我又開始了慶幸,和屍體的比較讓我欣喜若狂:我錯過了被殺。我還活著。從那之後我就離開了江湖。
想當年,江湖上轟轟烈烈,打打殺殺的事多得就像牛毛,我們青城派的這些事件隻是牛毛中的一小縷,如果我不是青城派的弟子很可能對這些事知之甚少,通過各種道聽途說,我知道的多是一些他人的故事,它們如同木棍插在我的腦袋裏。當年,因為我隻是一個小角色,我對江湖的了解多是通過道聽途說,很少有親見的機會,也正因如此我的生命才會比我的師兄弟們長些。多年之後,當我成為一個趙家莊上的打鐵匠,聽莊上的年輕人談論什麼江湖的時候總是沉默不言。不過,在夜深之後,我有時會把插在我腦袋裏的木棍一一撥出來,偷偷地想一想,看上兩眼。
道聽途說的故事之一:衡山派的劉正風在準備退出江湖的時候全家殘遭殺害。我師父常用這一事例告誡我們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在江湖上你必須習慣和安於過那種打打殺殺、提心吊膽的日子,而一旦進入,絕無後路可退。因為是道聽途說的緣故,關於劉正風全家被殺的原因眾說紛紜,一說是他結交了魔教人物曲洋,一說是他極力反對五嶽劍派合為一派,一說是他曾用毒計害死了嵩山派的三名弟子,以引來嵩山派的報複,還有一說,是劉正風得了一本古時的劍譜,一直在偷偷練習,想練成後稱霸武林,所以眾人在他羽翼未豐之前先除掉了他。在一本叫做《笑傲江湖》的小說中,則說他所擁有的是一本《笑傲江湖》的曲譜。因為一本什麼曲譜被殺當然並不可信,可人畢竟是死了。其實無論是死了還是活著,某個人的故事一經道聽途說便會麵目全非,無論你用什麼東西來擦都不會恢複其原來的樣子。
道聽途說的故事之二:華山派的大弟子令狐衝(當時華山派的掌門嶽不群已經通知武林,令狐衝已不再是華山的弟子)率領一大群在江湖上有著種種劣跡,名聲顯赫或不太顯赫的人物前去攻打少林寺。據說他是為了一個叫任盈盈的魔教的女人,他們倆一起幹了許多混亂不堪的事,據說他們在攻打少林寺的時候還打出了旗子,敲著鑼,打著鼓。大師兄在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正在吃飯,他把吃到嘴裏的麵條全部噴了出來,而且有一根麵條走借了路,從他的鼻孔裏慢慢地下滑,像一條渾濁的鼻涕。我們也都轟堂大笑起來,麵紅耳赤的大師兄猛地站起來,他用他手指一一猛敲我們的頭,為了不放過任何一個他甚至施展了輕功。我們也全然不信這會是真的,即使你不在江湖也會知道少林寺的武功天下第一,絕不能惹,你不去打這些和尚他們絕不會找你,而去和少林打架肯定是雞蛋碰石頭,令狐衝怎麼會去碰呢?……然而這是真的。我師兄對於令狐衝此舉的猜測是:一,令狐衝已經被華山派逐出了師門,反正也已臭名昭著,索性就大大地開一場,在江湖上揚名是每一個江湖中人夢中都想的事;二,令狐衝墜入了情網,為了一個任盈盈什麼也不顧了,這叫做欲令致昏,凡是墜入情網的江湖兒女都沒有好下場,令狐衝也絕不會例外。江湖,在本質上是排除兒女情長的。三,令狐衝根本有恃無恐,以他這樣的小人物想必少林寺也不會與他為難,殺了令狐衝隻會對少林寺的名聲有損而不會有利;況且令狐打的旗號是救魔教的任盈盈,他結交了那麼多的雞摸狗盜之徒,所謂明槍易躲,暗劍難防。至今,我也不清楚令狐衝是怎樣想的,他怎麼想到去闖少林寺。我又不是他。在江湖中的那些年裏我想我要是大師多好,後來我想我是東方不敗多好,是嶽不群多好,即使是向問天也行。可我不是。有一次我把自己當成了令狐衝,把劍一揮,一招“獨孤九劍”使出來一下子刺瞎了九個蒙麵高手的眼睛——在我揮劍的瞬間隻聽見劈劈啪啪一陣亂響,我的麵前一片狼籍:我用做飯的長勺,把放在桌子上的碗和杯子全部掃到了地上,在地上,那些破碎的瓷還一跳一跳,閃著慘白的光。我的汗水從脖子上麵一直流到褲子裏,等待我的是一場極為嚴厲的處罰。我是我。在江湖中我誰也不是。
道聽途說的故事之三:華山派的掌門人,號稱“君子劍”的嶽不群,得到了“辟邪劍譜”之後武功大進,在蒿山的一次論劍大會上用梅花針刺瞎了蒿山派掌門人的雙眼。我的師父滄海就在那次論劍大會上,他親眼目睹了二人比劍的全過程,可我對此隻能是道聽途說,因為當時我在一家旅店裏養傷,我的腿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刺了一劍。之所以說是莫名其妙,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甚至我都沒能看清他的臉。那天師父叫我去一家藥店買些療傷用的草藥,一進門的時候就遇見了那個人,他看了我兩眼,然後抓住我上衣上的一個扣子:你是青城派的?我本想說老子是又怎麼樣,可在我嘴裏說出來的時候隻剩下一個字:是。我的語氣簡直是在求饒,我為我的嘴感到特別羞恥。——那你會不會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啊?他哈哈哈地大聲笑起來,整個藥店裏除了藥的氣味之外就是他的口臭的氣味,藥店裏突然吃吃吃吃的笑聲一片,店員,老板,和一些前來買藥的人都跟著笑了起來,讓我簡直無地自容。我想我必須拿出一點氣魄來,要不然,師父知道了也會把我打死的,於是我挺了挺胸,控製住自己的恐慌:你你你簡直,簡直是,放屁,那個人笑了。他衝我笑了笑然後從背後抽出一把鋒利的劍,這把劍毫無知覺地就插入了我的大腿,在我感到疼痛之前,他拍著手,大聲地笑著,走出了店門。那個人走了很久之後我才緩過神來,我衝著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用力地吐了口唾沫,然後就是呼喊——我的媽呀——一口唾沫牽動了我的傷口,它是那麼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