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江湖(3 / 3)

(我的這些事與江湖上的道聽途說沒有關係,我的事沒人在意,接下來我得繼續說那些有關的事。)在論劍大會上歸來的師父臉色極為陰鬱,現在想起來,他的那張臉幾乎就是我手中提著的抹布。他叫我們收拾東西,快點返回點蒼山。他說快點,快點。他站在我的身側,可一直沒有看我,在師兄弟們離開之後他甩過了一個冷冷的聲音:還能走麼?我強忍著坐起來,對著他的背影:師師父,還行。就是疼,它,它還一直流血。這時師父轉過了身來,拿出了一瓶金創藥給我塗在傷口上:我們得走了,起來,你給師父辦件事。

師父讓我辦的事是把一隻死去的狗埋起來,並要在它的墳上豎一塊“義犬之墓”的石碑。他說這隻狗救了他因為有人在他的飯裏下毒,他已經有幾天沒吃我做的飯了,現在他對他人都不再信任。但這件事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因此隻有我去辦這件事合適。他說他們在逸來茶館那裏等我,我一定能找得到。

後來我才明白,我師父之所以匆匆離去是因為他見到了嶽不群的辟邪劍法,這讓他稱雄武林的信心大打折扣,並且他還得知,林平之也已學得了這路劍法,正準備找我師父報滅門之仇。而據江湖上傳言,我師父匆匆離去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他一個僧人身上盜得了一本少林秘笈,那秘笈上記載的武功不低於少林的至高絕學《易筋經》。我認為我師父根本沒有得到什麼秘笈,若不然,他就不會被林平之一路追殺而毫無還手之力。他下令凡是青城派的弟子必須同仇敵愾,奮力殺敵,凡是在陣前逃跑者不僅事後本人要遭種種酷刑,而且要誅滅滿門。我們都絕望了。所以我們走得很慢,一路上緩緩走著,三三兩兩,無精打采,我們一點也不像大難臨頭的樣子,倒像是一隊遊山玩水的旅人。

我從來也沒有想到我會有一天退出江湖,盡管我在一個月的苦練之後就已明白我根本成不了什麼大俠,我絕無可能在江湖中建立起什麼,江湖是他人的,如果將江湖比喻成一棵梨樹或者是柿子樹再或是什麼樹,無論是什麼樹都行,反正我隻是樹上麵搖動的葉子。還有一個階段,我更願意把自己比喻成沙漠裏的一沙子,河流中的水,等等等等。我一邊洗菜一邊想著這些比喻,我想這些比喻的時候往往會愣一會兒神,水會在我愣神的時候把一些洗好的或者沒有洗好的菜偷偷衝走。我還會把自己比喻成那些被水衝走的菜葉。

多年之後,我的夢中時常會出現我背著米背著鍋跟在一群人後麵奔走的情景,那把劍一下一下地敲著我的屁股。我在離開江湖的那年我就把劍丟在了路上,可一到了夢中,它就又重回到我的身上。背著米,背著鍋,頭向外麵一探一探,這樣的情景在我的夢中反複出現,然後我的腳趾就開始酸痛。當我完成了手上的活,端著一杯水坐在樹下乘涼,那些無所事事又不甘心種田的年輕人就開始爭論江湖。我用手上的毛巾擦著臉上的汗,那時我的臉藏在毛巾的後麵,他們看不見我臉上的表情。有一天,一個年輕人拿來一把生鏽的劍,他用劍上的鏽跡指著我:打鐵的,聽說你以前也是江湖中人,能不能和我比一比?我說不能。我的左眼瞎了,腿也瘸了,既使我不瞎不瘸的時候也不會跟你比的,我什麼都不會。他當然不信。他們當然都不信。於是我又遭受了一次暴打,以至我在床上躺了七天,有十幾天不能打鐵。那些年輕人們有些信了,於是他們不再和我比試什麼武功,而是一邊取笑我一邊纏著我談對於江湖的印象。我說累,太累了,我對江湖主要的印象是,你無論願不願意,都得不停地走。

操,瞎說,江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我的回答自然無法讓他們滿意,可我說的是真的,我對江湖最大的印象就是,奔波。

我時常會在半夜時分被大師兄的手指叫醒,他的兩根或三根手指重重地砸在我的頭上,於是我常常一邊穿好衣服背起鐵鍋而一邊淚流滿麵。說實話我多次設想大師兄在外麵遇上令狐衝遇上嶽不群、任我行、東方不敗,被人家打得體無完膚,橫屍街頭,至少是斷去他的那隻總敲我的頭的手,讓我也出出心裏的惡氣,可他一直不死(後來他還是死了。他死了之後我覺得就不應該恨他了,可有時還是恨)。

我時常緊追不舍地追趕我們的隊伍,我追上的時候往往他們都已休息多時,而我,還得帶著那副氣喘籲籲狼狽不堪的樣子給他們生火做飯。我的腳上有層出不窮的血泡,一停下來,它們就開始咬我的肉,咬我的骨頭,咬我的心,所以我在做飯的時候往往顯得愁眉苦臉。我的師姐有一次叫我“苦臉”,後來這個名字就叫開了,隻是他們在苦臉的後麵又加了兩個字:“王八”。無論是誰一叫“苦臉”,“苦臉王八”,或者就是“王八”,我就應上一聲,然後走過去,低著頭,問他要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