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後期,我父親因為“寫反標”被抓起來關了七天,放出之後他反複說的一句話就是,“恍如隔世,恍如隔世”。我父親在反標事件後更加膽小如鼠,這屬於後話。事件純屬子虛無有,本來應當不難查清,可告密者的身份讓工作組的判斷縷縷出現失誤,他們說什麼也想不到二叔會用這樣的伎倆算計自己的親哥哥。是我二叔告的密,他自己也承認,“是我告的,又怎麼樣?難道這事他做不出來麼?”
我奶奶,我母親,都屬於相當厲害的角色,可她們對二叔卻毫無辦法。“這個寄生蟲”,我母親這樣叫他,又有什麼用呢?我二叔,相當堅定地充當起寄生蟲,他一邊享受著寄生生活,一邊給他的“宿主”製造麻煩,不快,甚至災難。離開這個家,他還是怯懦的,仿佛一條真正的蟲子。
潛水,潛水並不是每次都一定有效,我已經多次空手而回了,記憶變得越來越渾濁,裏麵甚至被丟進了舊漁網。它曾被用來打撈過什麼?它怎麼會被丟棄,成為三十七年河流中殘餘的部分?我想不起了。
不隻一次,我想以姑姑為核心寫一篇小說,這個念頭真的由來已久。我為她設計了她所需要的關鍵詞,這些關鍵詞是:燒傷自己的火焰,孤獨,聰慧,不期待。在一個褐色皮麵的筆記本上我這樣記下:“她內心的敏感和她外表的平靜完全不成正比,然而她也並不精心嗬護自己,甘於那種隨波逐流的、被安置的命運。我設想,她在二十歲前有過一場秘密的戀愛,完全的單戀,那個男人越來越屬於幻想,幻覺。隨著那個人的消逝她悄悄熄滅了自己全部的火焰,後來嫁人,波瀾不驚的嫁人,三十一歲死於難產。”我記下:“她有一個屬於個人的封閉世界,這個世界從未向任何一個人敞開,從未……”她是我的姑姑。一個隱在影子背後的人,她的來和去幾乎沒有聲息。我爺爺也是這樣。他的死亡和姑姑的出嫁在同一年的夏天,那年我還小,八歲,可感覺自己記下了很多事。
姑姑出嫁前我見過姑夫兩次,那時爺爺已經病重,赤身裸體地躺在炕上,因為新姑夫要來,他的下身還蓋了一條舊床單。姑夫一走,奶奶就將舊床單從爺爺的身上拉下來,丟到一邊——這不能怪我奶奶,他已經不太適合蓋衣服或床單了,因為他的小便不受控製,總是滴滴漏漏,有股特別的氣味。
姑夫來了。他顯得木納,忐忑,緊張,又有點心不在焉。那年我八歲,一直緊緊跟著他盯著他看,我的跟隨更增添了他的緊張。不知他說錯了一句什麼話,屋子裏的人都猛烈地笑起來,隻有我爺爺和姑夫沒有笑。那時,我爺爺已不會笑了,他的耳朵、眼睛都仿佛是一種無用的擺設。
姑夫第二次到來並不比第一次來情況好多少,雖然他帶來了我愛吃的酥糖。他的話又引起了哄笑,我母親將那句話抓在手上在不同場合重複多次,以至一向平和的姑姑都帶出了臉色。他來去匆匆,我隻是知道他是一個木匠,給姑姑做好了板櫃。
受一個人的挑唆(我忘了是誰),我吃完姑夫帶來的酥糖,直著腰板喝令我的姑姑:“你不準嫁給他!這個人不好!”我說得相當響亮。當時,屋子裏麵圍滿了人。
姑姑是怎麼回答的?我的肺裏嗆進了水,可依然沒能將她的回答打撈出來。她肯定回答了,肯定。
不止一次,我想以姑姑為原型,寫一篇怎樣的小說,我將她設計成大家閨秀,設計成李清照式的才女,可不將趙誌誠給她,隻給她一個商人,一個木匠。我設想,小說從一樹桃花的緩緩飄零開始寫起,語調緩慢,綿細,粘滯,滄桑,多少帶有些華麗。我設想,她整日和詩書,和自己的琴聲為伴,平靜地待在後院的閣樓上等待出嫁,準備接受任何一個被父母選擇好的男人為自己的丈夫。她將心掛在了遠處,高處。她並不是很漂亮,我要強調這一點,並不漂亮。她有我姑姑的聰慧和敏感,毫無掙紮地將自己交給粗糙的生活,安於角色的扮演。我設想她會在三十一歲死於難產,和未出生的生命一起離開這個充滿責任和鬼火的世界,與我姑姑的結局一樣。事實上,姑姑的死亡發生在她二十六歲那年,我很想再多給她幾年時間,雖然我知道,多出的幾年對她未必是種享受。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桃花,依舊。記得我們家院子裏也有棵桃樹,能開出滿樹水靈的桃花,但它在我爺爺去世之後也遭到了砍伐,早已了無痕跡。本來樹是可以留下的,都怪我奶奶的多嘴。她對前來搭靈棚和盤灶的人們說,離那棵桃樹遠一點,別傷到它,隨後又打出我爺爺的旗號,她說,樹是我爺爺種下的,他活著的時候就愛到樹下坐坐。去年秋天,他大概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搬個凳子在樹下坐著,對著樹說,明年你可開花呀,明年你可開花結桃啊。我奶奶說得聲情並茂,她反複說,明年你可得開花呀,明年你可多結桃啊。
奶奶的話被二叔聽到了。
他拿來一把斧子,繞過眾人,對著桃樹的根部,用力,用著滿身的力,一直舍不得用出的力。沒人能拉得住他。奶奶衝過來,可她必須躲開二叔揚起的斧子,她大聲咒罵,她的咒罵甚至加快了二叔的速度——等我父親和姑姑奪下二叔的斧子,桃樹已被砍到了中心,再無繼續生長的可能。“你沒看到盤灶礙事麼?灶能盤到炕上去?有它在,進靈棚都沒法進,你讓我們趴在外麵,陪外吊?……”二叔的嗓門更大,他臉漲得通紅,身子還一竄一竄,像被抓住脖子的鴨子。
我偷偷看見母親,她遠遠站著,一副冷漠的表情。
那棵桃樹,最終還是被砍掉了。第二天,二叔又拿出他的那邊斧子,仔細清理著高出地麵的樹根和斷茬,“別把人給絆倒了。”二叔彎著腰,抬著屁股,在那裏揮動斧子的背影異常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