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對奶奶的仇恨和母親沒有任何關係。它隻關於那天晚上。那天晚上,隻要我一閉眼,我就“看見”躺在炕上的爺爺,他大口喘息著,嘴角是血跡和厚厚的痰,一向要麵子的他赤裸著骨瘦如柴的身體,身上布滿了黑褐色的斑點,尿液一點一點地滴著染黃了身側的紙和玉米皮。重病時的爺爺就是那樣,他在我姑姑出嫁前的晚上又複活了,在我身側,就在我的身側。我偷偷盯大眼睛,爺爺的身軀不見了,可他粗重的呼吸還在,仿佛裏麵有痰有石子還有沙子——
奶奶和姑姑都說了些什麼我一無所知。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炕的東側,在我身邊不足半米的地方。在那裏,我死去的爺爺又開始他的複活,他也許是來送女兒出嫁的,我姑姑卻沒能看到他。
我記得很清楚,那夜,很深很靜的時候,院子裏發然有了一聲巨大的響動,仿佛一件什麼樣的重物被丟進院子。姑姑探起身子,卻被奶奶按住了。“不用看。肯定是小二搞的鬼。他可不盼著誰有好。”姑姑真的就躺下去了,她默認了奶奶的話,這應當是真的。
“我害怕。”我終於鼓足勇氣,二叔的破壞行動拯救了我,“我要和姑姑睡!我要睡在你們中間!”
奶奶嗡嗡嗡嗡地說著什麼,才不管呢,我飛快地爬起來,帶著滿身涼汗水,鑽進了姑姑的被窩。
將一塊和二叔有關的石頭從水中打撈上來,隨手甩向一邊,它和奶奶的那塊碰撞一下,然後疊在一起。好吧,那就說說二叔的故事。它不關於火焰也不關於灰燼。
前麵已經說過,二叔是個瘸子,他的右腿短了一截並且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在村裏孩子們總愛模仿二叔走路,他們學得像一群鴨子,他們學得很像。有時候,二叔笑嘻嘻地看孩子們走。指導他們的動作,二叔的笑容看不出滄也看不出涼。
據我母親說,以前二叔可不是這個樣子,他的變化讓人吃驚。現在,我二叔是一家人的敵人,甚至是全村人的敵人。
據我母親說,以前二叔長得很英俊而靦腆,腿也不瘸,“都是那老妖婆害的。”她所說的老妖婆指的是我奶奶,坐在旁邊的父親用鼻孔哼上一聲,狠狠瞪她兩眼,不發一言。
據我母親說,二叔的瘸完全是奶奶一手造成的,是她心裏的狠和惡在驅使,事實並不是這樣。我母親,出於她的私心誇大了奶奶的作用。事實上,事情的起因是,三年前的某個傍晚,二叔在奶奶的催促和咒罵下,懷著一千二百個不情願走向鄰村西馬,他要去姑奶奶家討債,因為我奶奶得知姑奶奶在我爺爺的手裏借走五元錢。
催促和咒罵都是在下午開始的,二叔的不情願使他的行動一拖再拖,他甚至在村子裏轉了一圈然後空手而回——但一切一切都不能動搖奶奶的決心,她一定要將錢要回來,“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她甚至換了件衣服準備自己上路。
二叔出去沒多久便就回到家裏,隨後,他又在吵吵鬧鬧的後背們簇擁下送到公社醫療所。那天我在家,但我沒有看到二叔,他被一堵堵後背們包裹著,隻是一聲聲慘叫能清晰傳來。他被抬走之後,地上有一大塊粘粘的血,上麵落著幾隻碩大的黑蒼蠅,怎麼趕也趕不走。
二叔落下了殘疾,如果放到今天,他的瘸應當算作醫療事故——但在那個年月。二叔的受傷有兩種說法,一說是他走到村外正趕上兩隊紅衛兵械鬥,敗的一方從他身側逃走可我二叔沒想到躲閃,於是他被當成敗走一方的紅衛兵,於是棍棒交加……另一說法依然有紅衛兵械鬥。隻是多了奔跑的牛——它們被其中一方用作武器導致另一方潰不成軍,二叔的骨折是因牛的踩踏而致……清醒過來的二叔對兩種說法都不否認,他說自己當時被嚇傻了,同時又覺得很不真實,仿佛是一場重演的少年遊戲。姑奶奶大病一場後將那五元錢送了回來。至死,她都沒有再來過我們家,盡管奶奶的咒罵總是提到她。
有了這個殘疾,二叔就變了模樣。從骨頭到肉到皮都變了模樣。我有一個好吃懶做的二叔了,有一個心懷鬼胎的二叔了,有一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二叔了。在後來,他更加變本加厲,成為全家人的心痛和屈辱,這是後話。也可算做是前話,我的小說《生存中的死亡》曾記下二叔是作為,雖然部分略有誇張,部分則經過簡略。
促使二叔變化的不隻是他的殘疾,還有二嬸的離去,二嬸的離去與我奶奶有直接關係。二叔變成瘸子的第二個月,奶奶叫上銅頭叔金鎖叔,包括長旺哥和劉家四嫂,組成一支虛張聲勢的“捉奸”隊伍,悄溜溜進劉寶合家裏,然後用力撞開了門。門並沒鎖。我的二嬸確實在場,她完全是一副平日串門的模樣,並沒有像我奶奶她們想象的那樣。而劉寶合,赤裸著上身,但這不能算是異常。捉奸隊伍裏大部分的男人也都如此,這是辛集村男人們的習慣,不好有特別的猜測。
事情的最終結果是,二嬸連夜離開了我們辛集村,回到娘家,飛快地和二叔離婚,據說她後來嫁到了山東無棣。二叔在離婚之後還去過她娘家兩次,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知道他碰到了堅硬的釘子。“別想在我的眼睛裏插針”,我奶奶說。“要是沒事,她早就哭啊鬧啊死啊活的了,要是沒事,我將我的眼珠子挖出來!”我奶奶說。每次說這些,都會導致雞飛狗跳碗筷亂飛,二叔就在那時候變了。他怨恨我奶奶,進而怨恨我們所有的人,仿佛是我們全家合謀,將他一步步推向深淵。我所說的“我們”中間也包括我,那時我隻有八歲。八歲那年我記下了很多事,能夠明顯感覺二叔對我的厭惡,惡毒和仇恨。多年之後,我讀到卡爾維諾的《分成兩半的子爵》,先回來的那半個子爵很像我二叔,假如二叔有足夠能力的話。這部讓我著迷的小說常讓我感覺一股莫名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