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叫芭比的狗(3 / 3)

日子開始風平浪靜。

日子開始風平浪靜,我們認定芭比已經死了,它不再是我們家庭的成員,我們漸漸將它忘卻。隻是有時候,我母親將一塊骨頭或者什麼掉在地上,她叫芭比。隨後是一股蒼涼。有些巨大的蒼涼。

可是,它突然又回來了。

回來的芭比:它的毛很亂,已經是一條肮髒的灰狗了。散發著臭味的灰狗。它的一條腿斷了,它尾巴上的頭也沒有了,並且,更慘的是,它的兩隻眼睛已經瞎了。它大約是依靠嗅覺和記憶回來的。

這隻醜陋的狗。它有我們想象不出的醜陋。

我們懷著驚訝和更為複雜的心情看著它。看著它拖著那條僵硬的腿拖進了院子,在它以前吃飯的那隻碗的前麵趴下來,舔著自己的毛。那時,我們雖然覺得它可能是芭比,但不能確定。於是我母親生澀地叫了一聲:芭比——

它搖著那條光禿禿的尾巴,使勁地搖著。它似乎想再成為一條影子,可現在它笨拙多了,它碰倒了麵前的碗。

我母親向後躲了躲。我哥哥踢了它一腳,它叫著停了下來,尾巴也垂了下去。是的,它是芭比。

可它不再是原來的芭比了。我哥哥臉色鐵青,他發誓一定狠狠地報複那個惡毒的男人,他的話竟讓我父親暴跳如雷:滾,滾一邊去!

它不再是原來的芭比了。它不再是我母親的女兒,我和哥哥的妹妹。它是一隻肮髒、醜陋、殘廢的狗。它是粘在衣服上的鼻涕,是一塊發黴的饅頭,是,一隻惡心的蒼蠅。

一天,一位我哥哥的女同學來找他,她被芭比嚇得尖叫起來,我哥哥沒有再追上她,返回到院子的哥哥臉色異常難看。他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突然抄起了一把掃帚。芭比一陣一陣淒淒慘慘的哀鳴。

盡管它已不再是那個芭比了,但它肯定想讓我們叫它芭比。一聽見我們的腳步,它的頭就抬起來,耳朵就支起來,光禿禿的尾巴也使勁搖晃。可我們沒人叫它。我們忘記了芭比這個名字。它的尾巴晃著晃著,慢慢地慢下來。其實,聰明的芭比是知趣的,隻是它希望有人再叫它,僅此而已。

我們想把它丟了。我哥哥將它丟了兩次,但它還是找了回來。我們也想過殺了它,我哥哥幾次舉起木棒,然而他下不了手。我們就更不行了。

它遭受著冷落。它一天天肮髒下去,身邊圍滿了蒼蠅,可誰也沒有想給它洗澡。肮髒也許會帶給它病菌,病菌在它體內飛快繁殖然後像炸彈一樣爆炸——

然而它沒有生病的跡象。假如已有的傷殘不算的話。饑餓、幹渴、幹饅頭、有味的湯和我們的斥責、腳踢都沒有使它的身體變得更糟。它不再愛喝那種有甜味的奶了,我想。我再沒有喂過它那種奶。

那段時間,我們全家人的脾氣都在變大,一粒芝麻也會當成西瓜,西瓜之後再變成另外的東西。那段時間,我家的每一間房子,院子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火藥的氣味,它讓人窒息。

芭比也聞到了那種氣味。就算它的鼻子不靈敏。我們的進進出出它不再抬頭,不再讓自己變成誰的影子。但尾巴還是會搖。光禿禿的尾巴。它竟然不再長毛了。

它那麼一副樣子。

在門邊,它那麼一副樣子。它越來越瘦,卻沒有生病的跡象。

一天晚上,我哥哥領著芭比來到了馬路上。他叫芭比,來。那隻瞎掉的母狗顯得無比興奮,它努力地搖著尾巴,拖著它的殘腿。我哥哥領著它來到了路中間,用腳蹭了一下它頭上的毛,芭比。趴下,不要動。

芭比用它空洞的眼睛看了我哥哥一眼。它真的趴下了,在路中間。它的尾巴不再搖了。那天晚上有著細細的月光,芭比趴在那裏,像一隻早就死去的狗。

有車過來了。芭比應當可以聽見,它的眼睛瞎了,可耳朵沒有問題。但它還是那麼僵硬地趴著,一動不動。那天晚上的月光在它身上閃了一下。

車開過來了。車開得不算太快。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哥哥領著芭比來到了路上。他叫芭比,來。那隻瞎了眼的狗真的跟他去了,好像它也在等這一天。

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淩晨,陽光一片一片地貼在窗欞上。我的身上滿是汗水,我的手腳卻有些冰涼。我跟我哥哥說,我做夢了,他哼了一聲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拉開一半窗簾,我看見陽光燦爛的院子。那隻叫芭比的狗還在那裏癱著,它肮髒,醜陋,百無聊賴。它緊閉著已經失去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