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貓和老鼠(3 / 3)

可夠那隻貓受的。

不止一次,我父親對我母親說,反正也沒老鼠了,還養它幹嗎。不如送人算了。

不止一次,我父親對我母親說,你不是不願意養貓麼。這隻貓也實在討厭。

那隻貓,被我父親訓練成了一隻老鼠,敏感的老鼠。無論它是坐是躺是臥,隻要一聽見我父親的腳步靠近,它馬上鼠竄,像風一樣竄過院子跳到房上。是我父親,讓它有了一雙極為靈敏的耳朵,一顆極為靈敏的心。

有一次,我母親終於忍無可忍了,她一把拉住我父親就要抬起的腳步:也是這麼老大一個男人了,非要和貓較勁,你說你丟不丟人!

積累下來的抱怨也由此開始了。我父親一聲不吭地聽著,後來他躺到床上,嘩嘩嘩嘩地翻起了報紙。

我父親將已經生鏽的老鼠夾子找了出來。他像當初那樣靜靜地等待著。可貓根本沒有靠近過老鼠夾子。

他還找出了老鼠藥,將藥裹在幾塊切下的肉裏。問題是,他沒有能夠得逞,我母親無意中發現了他的舉動。

這是以前放的。我是,怕它誤吃了老鼠藥。我父親竟然想出了這樣拙劣的辯解。後來他更可笑地糾正了自己:房上有兩窩麻雀。它們將屋簷都給掏空了,我是想藥死它們。

我母親隻冷冷地說了一句。你什麼事都做不來,但連一隻貓都容不下。

這句話,讓我的父母陷入了冷戰。

那隻貓隻要一在院子裏出現,我父親會立刻從床上跳下來,順手拿起早就埋伏好的木棒――那隻貓不得不再次鼠竄,它逃掉時的樣子簡直就是灰溜溜的老鼠。

我父親和這隻貓,這隻有缺點的貓構成了敵人。

在我父母陷入冷戰的那些日子,和我父親一起下崗的趙叔天天晚上來我家下棋。有一天他喝多了。不來了,可我父親卻在電話裏不依不饒。於是,搖搖晃晃的趙叔來了。

一邊下棋,我父親一邊像往常一樣給趙叔劉講國際國內形勢,我父親在那個時候顯得像個領導,神采飛揚。

那天趙叔喝多了。他指著我父親的鼻子:老李,你下不下,還下不下?我父親推開他的手,繼續在報紙上看來的時事。

趙叔突然將棋盤推了。我聽夠了。我不聽了。老李你在車間當小組長的時候我就聽夠了。我說老李,趙叔用力的拍著棋盤,幹點正事吧,幹點正事吧。

那天晚上趙叔醉得一塌糊塗。

看得出,我父親遭受了打擊。他有幾天蠕蟲那樣躺在床上,卻不再嘩嘩嘩嘩地翻報紙。他也不再那麼盡力追趕那隻貓了。

他變了一個樣子,雖然這變化不大。他的樣子讓我們一家人陪著小心,包括我的母親。其實也包括趙叔,後來他又來了,我父親熱情地擺上棋盤,沏好茶水。趙叔甚至動用了誘導,可我父親閉口不談國際國內形勢,隻專注地下棋。踩炮。吃車。將。

沒有了國際國內形勢,沒有了感慨和議論,那棋下得沒滋沒味。甚至可算是一種小小的刑罰,趙叔在那麼涼的天汗流不止。

躺了幾天,我父親終於褪掉了蠕蟲的殼,他吃過早餐之後就走出了門去。一直到傍晚才回家。我母親說,他是找工作去了。她知道。

我母親說,既然你父親那麼討厭這隻貓,那就送人吧。反正早就沒有老鼠了,養著它的確也沒用。

我父親早出晚歸。他去了職介所,民政局,菜市場,煤炭公司。他找過去的朋友,看他們有什麼能幫上的。這都是從我母親那裏得來的消息,她說,現在找個工作可真難。掃大街的活都有人搶。

我父親的熱情隻持續了三周。

他的熱情是應當懷疑的,也許這隻是假象。

在熱情之後,他重新回到了床上,回到了蠕蟲的殼裏去。翹著腿,嘩嘩嘩嘩地翻報紙。我母親反反複複層出不窮的數落、抱怨又開始了,和以前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老鼠沒有了,貓也沒有了。二周之前我家的那隻白貓就送走了。送給了我二姨家。她說她家裏有老鼠,咬了她的一件衣裳,我母親便急不可待地對她說,養貓吧,養貓吧。我們家的這隻貓就送給你了,它可能拿老鼠了。而且,從來不偷食。非常乖。

某個傍晚,我弟弟從外麵回來,從表情上看他帶回了一肚子的氣。他把生氣的臉端給母親和我,讓我們看過了之後,他說,把咱家的貓要回來。

見我母親沒有任何表示,我弟弟跟在她的後麵,把咱家的貓要回來!他說得咬牙切齒。

我母親停下手上的活。看著他。

他說,我們家的貓太受虐待了。他說,我們家的貓成了霄霄的玩具。

霄霄是我二姨家的兒子,隻有五歲。

接下來,我弟弟向我們描述了他所看到的場景。他去同學家玩,在路過二姨家的時候過去看了一下。他看見,那隻貓的牙被拔了,爪子上的指甲也被剪掉了,而且裹上了布。它的脖子上拴著一條粗粗的繩子,另一頭在霄霄的手上。

我弟弟看到,霄霄這個混世魔王,一會將繩子掄起來狠狠地摔它,一會兒拖著那隻貓將它吊在樹上、椅子上,整個院子裏都是貓的慘叫。

我弟弟說得還多,渲染得還多。說完之後他盯著我母親,咱們將它要回來。我弟弟的眼圈都紅了。

過了一會兒,我母親將洗過的碗放回碗櫥裏,要回來幹什麼?再說,要回來它就有好麼?

我父親翹著腿,挺著肚子,躺在床上。他嘩嘩嘩嘩地翻著報紙。他可能找到了“奮勇前進”、“戰勝困難”這類的詞,因為他直起了身子,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