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我說,其實在這次被流放之前,我早就有機會殺掉他,如果真像我所說的,三十年的時間一直用來跟蹤他的話,他說在刑部時曾因某件莫名其妙的事件而被彈劾,免職,在一個縣衙裏謀得一份閑差,那時他整日醉醺醺的,晚上常一個人到護城河邊來回地走,“那是我在仕途上的第一次挫敗,它讓我萬念俱灰,要是那時你想殺我,我會像今天這樣,安靜地等待去死。”他對我說,那時我沒有動手,隻能說明我怕。我是一個怯懦的人。
我飛快出手,狠狠打了他一記耳光。把他的咳打掉一半兒,讓他將另一半像一枚牙齒一樣咽回到肚子裏去。
兩杯酒之後,我向他承認,我是怯懦的。本來,我的命裏注定我應當是一介書生。
我的耳光使他顯現了更多的老態,他已經是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他的臉上已少有生氣。對我突然的耳光他沒有惱怒,雖然我期待他拿出這樣的表情,以便我說服自己拔刀,殺掉這個表情——可他沒有。沒有任何的表情。
他對我說,他這一生,白首為功名,到頭來不過如此下場。他對我說,他的病在肺裏,在肝裏,在心裏,在身體的任何一處,他現在隻想早一點死去,他的妻子、小妾和兒子都在另一邊等他。他對我說,他這一生起起伏伏,升升落落,許多的事都是多年之後才恍然明白,而更多的事則一直都不清楚。他對我說,有些事,即使一開始就明白,但不得不,不得不。他對我說,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除了滿身的病,活著其實隻能算是懲罰,所以他不怕死。
“真的是報應。當年我年輕氣盛,總想表現自己,永王一案總怕漏掉一人,牽連到你兄長大概出於這樣的原因,而對謀反,吏部、刑部、從來都是……而我,這次流放,兒子被殺,家財充公,也完全是被莫名其妙地牽連——當然,我知道是誰想拔掉我這根釘子。報應啊,讓我死在你的手上,真的是報應。”
那一夜,我們喝了一夜的酒。但誰也沒醉。
那一夜,我們就像兩個多年不見的朋友,這話是他說的。
他和我談起官場傾軋,勾心鬥角,黨同伐異,看著他如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和我談起自己少年風流,和一叫小梅的女子私定終身,還在她的要求下,將二人的婚約寫在了一張素綾之上。後來趕考,中進士,留在京城為官,和小梅音訊兩隔,最終娶了王家的女兒。她溫柔賢良,是一個好妻子。兩年之後,小梅的家人送回了素綾和口信,說,小梅在臨終之前說道,我為女子,薄命如斯,是你負心所致。在我死後,必為厲鬼,叫你一家人受盡折磨日夜不安!……說到這裏他的臉上顯現出愁苦的神色。我告訴他,我熟悉他所說的這個故事,不過那個女子不叫什麼小梅而叫霍小玉,負心男人名叫李益,這本是前朝故事。我還記得李益的一首詩“水紋珍簟思悠悠,千裏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在這首《寫情》詩裏,看不出他是負心人的意思。那個老人在一陣咳嗽之後大笑起來,“我也讀過李益的詩。但我從來不看傳奇,看來,世間的事沒有幾件是新鮮的。隻是世人看不透罷了。”
他和我談及他的妻子,嫁他之後三年便去世了,她在死前總是噩夢連連,他覺得這是小梅的冤魂作祟,請人偷偷給小梅修墳造墓,在她墳前種植了三十株梅花,可是沒有什麼效果。他和我談及他的兒子,年幼如何聰明懂事,後來官至太原府府尹,最後被皇上找個借口斬首,自己也被流放蜀地,“我這樣的身子,這樣的年齡,是入不了蜀的。我也想過會在路上被仇家追殺,隻是覺得,你應當出現得早些。”
我向他承認,我的確可以在他剛剛上路的時候就殺掉他,但那樣我可能跑不掉,我是一個怯懦的人。選擇在這裏守著,一是可以給自己充分的時間準備,二是荒蠻之地逃生容易。我希望在殺掉他之後還能有幾年屬於自己的生活,在近三十年的歲月裏,我是替他活的,替我哥哥的嫂子活的,替仇恨活的。
他給我倒上酒。這是最後一杯。外麵,風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停了,遠山上猿的叫聲慘烈低沉。“時候不早了。天馬上就要亮了。”他衝我笑了笑。我看到,他暗裏的嘴角有點點滴滴的血。“我發現,這裏的早晨比我家鄉的早晨要晚得多。在這裏也聽不到雞叫。”
提起刀。我問他,想不想看一眼早晨的陽光,他一邊咳嗽一邊點頭,想。“你的病是肺癆”我說。“不過也不隻是這一種病。”
我說,
我殺死了他,刀,的確是一把好刀。
然而我的躲閃還是慢了些,也許是因為酒的緣故,夜行衣上還是濺上了少許的血。我將他的身子放倒,用一塊布蓋住他的傷口,然後坐下來對他說:“我對你說的故事不是真的,我是有個哥哥,他是一個橫行鄉裏,無惡不作的悍匪,我知道許多人都恨他入骨,包括我和我母親,但他是我的哥哥。你在刑部時,下來辦案,殺死了我哥哥,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可他是我的哥哥。我母親要我報仇,不得已我答應了她。一個男人,是要信守自己承諾的,對吧?”
“你猜,我現在說的是不是真的?”
“你猜不到了。”
……走下樓來,小二已經站在門口,他打開了門。在我經過他身邊時他突然問,“辦得順利吧!”天色還很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從聲音上判斷,他還是那樣,硬硬的,不帶表情。
街上空空蕩蕩,隻有我和我的腳步,頭上的星星那麼高遠,那麼細小,那麼涼。風停了,風沙停了,仿佛它們從來未出現過,沒留下一絲一縷的痕跡。我抱著那把刀,它的上麵也許,還有未淨的血。
抬頭,頭上的星星那麼高遠,而月亮,則完全躲進了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