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黑,月高,還有三三兩兩的星。旅店裏黑洞洞一片,我小心摸索,一步一步走上樓去。走到第四階,我的腳下一滑,頭重重地撞到牆上,而刀也被我慌亂中甩了出去——在一片靜寂之中,刀被摔落的聲音響亮,它在靜寂中回旋,小二的鼾聲立刻止住了。“誰?”他問。我說是我。晚上吃得不舒服。“你晚上吃什麼了?”裏麵亮起的燈光再次熄掉,旅店又陷入到黑暗中。
找回刀,我這次上樓便更加小心。那人房間裏的燈還亮著,我用刀去悄悄撬門,卻發現門是開著的——“門沒閂。你進來吧。”
我抱著刀,走了進去。
那人指了指對麵的椅子,指了指對麵的酒杯。
“我想,你應當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
“當然,知道。”他又猛烈地咳起來,仿佛一定要把肺和肝咳出來為止。“我現在這個樣子,你還怕殺不了我?也不急一時。”他抬了抬頭,“我怎麼也快死了,即使你不殺我。不如坐下來,先喝杯酒吧。”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坐在他對麵。那把刀,立在我胸前,它閃過寒光,讓我也打了兩個冷戰。
“是的,不急於一時。現在我殺你,真的就像踩死隻螞蟻。”
“給我再多的酒也沒有用。我不會放棄殺你。”
“我不會放棄殺你。我已經等你十幾天了,不,我等了你近三十年。”
一飲而盡。它在舌尖上留下了苦。
我說我等了你三十年。要知道,在這三十年裏,我天天都能夢見將你殺死,或者被你殺死。不過,在夢中,還是殺死你的時候居多。
他說他知道許多人都想殺死他,許多人。現在他已經不再懼怕死,甚至希望它能早一點到來。“你能告訴我,你究竟為何事殺我?”他也飲盡了麵前的酒,“想說就說,不說也罷。反正,我都是要死。”
當然要說,我必須要讓你明白,我說。我說,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當時你在吏部任職。哦,是的,我任吏部主事。他停下咳嗽,給我斟滿了酒。
你受命,來陳州查辦永王謀反的案子。殺了七百多人。
哦,這麼說,你是永王的人?
不是。我從未見過什麼永王。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說這些的時候我的憤怒又回來了,它在我胸口聚集成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我哥哥是在那時被殺的,。他跟永王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可你卻將他抓走,殺了。
“我不會殺一個和永王毫無關係的人。再說,我隻負責查辦,至於如何處置卻是由吏部刑部定奪,我再執行。”他凝望著眼前的燈,火苗在輕輕地一跳一跳,火苗之上有一股曲折的煙。“那時,我一心想討君王和尚書的歡心。其它都不在我考慮的範圍內。我辦案,一向都是認真的。”
我端起酒杯,。外麵又起風了,門被風沙拍得山響,我感覺,這座旅店就像一條顛簸的船,獨自行駛在風大浪大的海上。
我哥哥根本不是永王的人,他攀不上。他隻是在縣衙裏當差,在傅主薄的手下,負責抄錄公文、訴狀什麼的,閑暇時寫一寫詩。到死,他也未曾見過永王一麵。
“我想起來了,是,是有這麼個人。他自從被抓之後就一直哭,上刑場時他已經哭得力氣都沒有了。他是被一直拖著拖到刑場的。”他略略沉吟一下,“不過,我的確想不起為何殺他,不過,如果他隻是抄錄公文我是不會殺他的。我想不起為何殺他,反正不是你說的原因。在吏部刑部和十七年,處理的案子太多了。”
刀刃頂在他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血痕。他抬著臉,抬著他臉上那些稀疏的花白胡須,卻似乎沒有一點的懼色。——你想不起為何殺他,但你卻將他殺了。甚至讓我們全家都受到了牽連。在我哥哥死後不久,我嫂子抱著她剛剛一歲的女兒投入了水井。那時候,我就發誓要殺了你,一定。
哦。他又咳了起來,整個身體都在劇烈顫,我不得不把刀收回。因為,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不能,讓他顫動的脖子撞在我的刀上,這把刀可是一把鋒利的刀。
“原來,我是一個書生,一心想考取功名。”我的眼睛一陣發酸。轉過臉,我盯著高處,“在我嫂子死後,我賣掉了全部家當買了這把刀。近三十年的時間,我天天枕著它睡覺,但一直都沒能派上用處。”
他伸出手,摸了下刀刃。“真的是一把好刀。”外麵風聲呼嘯,仿佛有一千匹奔跑的馬,房子的顛簸也顯得更為猛烈。“謝謝你用這麼一把好刀殺我。”
“剛才我上樓來的時候,還能看到月亮和星星。”
我和他,碰了碰酒杯。酒,在回味中有一絲的苦。
那一夜,我們喝了一夜的酒。就像兩個多年不見的老友,這話是他說的。
我對他說我的父母早亡,一直和哥哥相依為命,直到他含冤而死。我對他說,在今夜之前,在近三十年的光陰裏,我無時無刻不在設想對他的謀殺,無時無刻。我像一條影子,一條遙遠的影子,一直追蹤的狼,跟隨他由吏部、刑部,詹士府,揚州,河間,四處輾轉。我對他說,在京城和揚州,我先後放過三次火,然而它們都很快被撲滅了。我曾在河間的一家酒館裏充當夥計,因為據說他喜歡吃那家酒館裏的兩道菜,我找了個機會下了毒……我還有一次,埋伏在灌木叢中,朝他的轎子射出冷箭,在逃走的時候摔在山崖摔斷了腿,一直養了六個月才好,現在,它還時常隱隱作痛。我對他說,要不是他錯殺了我的哥哥,我不會變成這樣一個人,我也許會獲得功名,在吏部、刑部或州府任職,成為他的同僚。我哥哥的死,把一切都改變了,殺死他成為我後來的唯一目標,我指著他的鼻子,“這一天,來得太晚了!”
在這個過程中他不停地咳,不住地咳,有幾次,我感覺他早就把肺把肝把胃咳出來了,現在他的肚腔裏空空蕩蕩,隻剩下咳咳咳咳的氣了。是的,我即使不殺他,他也不能活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