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拓片(三題)(2 / 3)

我們家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越來越寒冷,晴天也不能改變這些,六月的炎熱也不能,因為我的姐姐越來越不行了。我的父親母親離開我姐姐的房間就悄悄地爭吵,他們後來將爭吵也帶到飯桌上來,現在,他們已經完全忽視我的存在了,或者是他們認為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就沒有再隱瞞什麼的必要了。

我母親堅持讓他來。我父親說我丟不起那個人。

我母親說人都這樣了,想見最後一麵就見吧。

他要是想來,我父親的手在顫抖,他要想來他早就來了。現在他來我也不讓他進門。

可能是我父親的聲音大了些,我姐姐在屋裏有了動靜。我聽見她在唱歌,她唱得是什麼我仍然聽不清楚。

我的父親母親都不再說話。他們倆,專心地看看自己臉前的飯,我母親的臉幾乎要沉到碗裏去了。

外麵又開始下雨。樹葉先啪啪啪地響起來,然後是院子裏的盆。金黃色的陽光搖晃著照在窗欞上。

那個人還是來了。當他把雨傘收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臉。他和我想得大不一樣,甚至是完全相反。他把自己的手在寬大的灰色上衣上擦了擦,露出一副艱難的笑容來——他比我更像是一隻老鼠,但我這隻老鼠對他那隻老鼠一點兒好感也沒有。

他還拿出了煙。他的煙在手上拿了一會兒又放了回去,一支也沒有點燃。他衝著我父親點了點頭,衝著我母親和我點了點頭,然後在我母親的帶領下走進了我姐姐的房間。

我父親走到院子裏。我看見他掏出煙來點燃了它。現在想起來我的記憶可能有些問題,因為那天下著很大的雨,蹲在雨中的父親根本不可能把煙點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能記下的並不是很多,我那年才八歲。那天,我父親也許根本沒有把煙點燃,他把煙從自己的兜裏掏出來就淋濕了,他隻是把濕煙卷兒放在了嘴上,並試圖用抖動的手去點燃它。這可能屬於想象。

那個男人很快就從我姐姐的房間裏出來了。還是像剛才那樣,他衝著我父親的方向點了點頭。我母親背過了身子。就在他準備拿雨傘的時候我父親從雨中站了起來,叫住了他。這時,瘸子四舅和五舅背著藥箱走進了院子。

我父親仿佛沒有看見他們。我父親隻看見了眼前的那個彎著腰像老鼠的男人,他把他叫到了屋裏,隨後關上了門。雨在外麵下著,白花花地一片。

我母親迎過去,他四舅。她麵無表情地撩開了我姐姐那屋的門簾。

雨在外麵下著,白花花的一片。

瘸子四舅朝著我父親和那個男人的背影看了看,然後衝著我母親很明了地點點頭。

姐姐死去的那年我隻有八歲。她是在那個樣子很像老鼠的男人來過之後的一個月後死去的,七月的天氣使她在死去之前就充滿了惡臭。我母親不得不在她的屋子裏點了一屋子的香。我母親說我姐姐早就死了,她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 我姐姐的死使我母親長出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擔子。

那個男人再沒出現過。我不知道他和我父親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那天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在我八歲的年齡裏不可能記下很多。他走了之後,我父親、母親就再也沒有提到過他,他就被忘記了,一直忘記了二十多年。真的,他們再也沒有提到過那個男人,即使他們偶爾說兩句我的姐姐。提到我姐姐,無非是她吃飯時挑食,用什麼頭繩紮一條什麼樣的辮子等等等等。對於我姐姐的其他事,他們倆個共同守口如瓶。我姐姐有過兩張二寸的照片,它們在搬家的時候被我父親弄丟了,再也沒有找到。

在我姐姐死去之前,有一次我一個人待在她的房間裏,看著一種淡黃的液體緩緩輸入她的身體,正在死去的身體。我想問問她,他們說的那些,我奶奶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可我張了張嘴,張了張嘴,不知是恐懼,她身上的氣味兒還是其它的什麼,使我並沒有說出來。

她閉著眼,但留了一條很小的縫兒。我看著她的眼。對我八歲的年齡來說,她的眼睛裏麵什麼也沒有包含。

一 家 人

她被拖著頭發從屋子裏拖到了院子,然後被拖到大門的外麵。她的哀求和呼喊根本不起作用,或者說作用相反,作用相反的可能性更大些,我們看見,楊桐的力氣都用在了他的手上。盡管被拖著頭發,但她一定是看見了我們,於是她試圖擺脫那隻抓住她頭發的手朝院子裏跑,然而楊桐輕而易舉地就把她拉了回來。“還想跑!”楊桐的腳落在她的腰上,她哎呀了一聲就摔在地上,我們看見,她的左眼早就有些發青了,顏色斑駁的衣服上滿是塵土和泥,兩條巨大的粘粘的鼻涕正懸掛著落下來。

——楊桐,你怎麼總打你娘呢。我們中間有人忍不住了。

——我才打你娘呢。我就願意。誰說她是我娘?

對於這個有些呆傻的人,我們隻得搖著頭歎著氣早早走開。我們早走了,楊桐的力氣也會慢慢地小下去,要不然他就沒完沒了。人家是一家人,我們根本製止不了什麼,何況是一個間歇性的瘋子。

在楊桐打他母親的時候,楊桐的父親從來都不出現,其實他在,我們知道他在。有一次一個好事的人悄悄溜進他的家裏,看見他正蹲在灶堂一邊,用一根燒透的木柴點一支粗大的煙。“你不管一管你的兒子,他在打他娘呢?”那個好事的人想把他拉起來。“他的懷裏有刀。”

據好事的人講,楊桐的父親就是那樣說的,他的懷裏有刀。——有刀又怎麼啦?好事的人表示了他的不解,真是一家人啊,都到一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