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敗,在我父親生前,他是多麼懼怕這個詞啊。
在磨刀匠走後的那個上午,我父親到鎮上買來了釘子,買來了油漆,然後找出了鋸和木板。整個過程,他都叫我大哥在後麵跟著,讓他也做點什麼。當然大哥有一百二十個不情願,他本能地顯示了怠慢和消極,並把撅起的嘴給父親看——父親有他的辦法。他會讓自己視而不見,並把更多的、可有可無的活加到你的頭上——我們哥仨都討厭被我父親呼來喚去,在他的眼裏,總是有幹不完的活。我們被叫去修理下水道,掏廁所裏肮髒的糞便,打那些沒完沒了的臭蟲,蒼蠅,給客人們打洗腳用的水,等等等等。父親呼喚我們就像呼喚一隻貓或一隻狗。在他的眼裏,我們是屬於他的,是屬於如歸旅店的。他把自己的夢想加到了我們的頭上,也不管我們是不是喜歡。他從來都不問我們。
因此上,他一呼喚我們,我們就消失了。如同那些浮在水麵上呼吸的魚,受到某種驚擾便飛快地沉入水底一樣。父親總是抱怨,沒想到要我們幹什麼活的時候我們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粘著,就像是臭蟲和潮蟲,可一有了活,我們就突然地飛走了,簡直比蒼蠅還快。
用了三天的時間。我們家的三天要比一般人家的三天長出很多來,父親一直見不得我們無所事事,見不得我們有一時的懶惰,他爭分奪秒,並希望我們也與他一樣。用了三天的時間,家的七張床才一一修好。盡管我父親用了十二分的細心,那七張床也顯得堅固了,卻比以前顯得更為醜陋。它們有了伸出的胳脖和腿,有了長出的牙,有了拱起的腰:我說過我父親絕不是一個好木匠,絕不是。他在許多的事上都顯得笨拙,不過沒辦法,我們不能請木匠來修。我們沒有很多的錢,事實上,我們很窮。父親一直掩飾這個窮,一直想避開這個窮,可窮在我們的身體裏是有根須的。無論在家裏還是走到外麵,我們都無法維護好自己的某些虛榮,在鎮上,他們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他們甚至比你更清楚你們家有幾把柴禾,幾塊木頭。母親抱怨,大車店就是大車店,我們為什麼非要用木板床呢,你看誰家大車店用的是床。有炕就可以了,有些稻草就可以了。我們可以少收一點兒的錢,也能減少不少的報怨,他們有些人好像是衝著我們旅店的條件來的,其實還是心痛多花出的一兩個銅板。
這時我的父親吼叫了起來,他的全身都在用力:“不不不不說話行行……不行?誰誰誰會把,把你當當當啞巴?又不不不不用你你幹!”盡管平日母親並不畏懼父親的發火,但那次,她還是及時地封住了自己的嘴,咽回了更多的話和自己的舌頭,拿著針線簸籮,走到一個角落裏去。
盡管嘴硬,從不承認,但可以說,我父親,他在許多的事上都是錯的。
衰敗,在我父親生前,他是多麼懼怕這個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