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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有一段時間,我哥哥在去王家染房之前總是要先洗一個澡,如果是夏天他會到河裏去洗。我也去河裏洗澡,這是母親默許的,雖然她不曾明說,但我領會她希望我能夠對大哥的行為有所監視。大哥在河裏,赤條條地,像一條青色的魚。他有著很好的水性。但他並不總是嬉水,他有更重要的事。站在水裏,他用力地搓著自己的身體,從臉到脖子,到胸口,屁股,到腿……他的襠部生出了鬱鬱的黑毛,而黑毛叢中的那個物體則堅硬地挺著,有些發紅。我的目光躲避著他的那個部位,它讓我羞澀,而哥哥此毫不顧及。他一遍遍聞著自己的腋窩,希望能夠完全洗淨從如歸旅店裏帶出的氣息。我的哥哥真的是良苦。

他還用過一種肥皂。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得來的,不知道是不是出自於王家染房。在我們家住店的人沒有誰會用到肥皂,我們家也沒有,大哥的提議從來沒有作用,當家的是我們的父親。為了能添置肥皂,略顯粗糙的大哥用了他能想到的策略,順著父親的心理,非常推心置腹的樣子:“如果有一些尊貴的客人常來我們旅店裏住住,我們的生意就會好起來。我們的檔次也就顯出來了。他們為何不來?我們太小了。太舊了。太髒了。這些必須改變,必須。”見父親沒有反感的表示,大哥開始滔滔不絕:我們的小一時無法改變,這要以後想辦法,至於舊,我們也得一步步來,而髒卻是可以馬上改變的。他先說我們應當如何除蟲,如何監督客人不隨地大小便,不把肮髒的痰吐到牆上地上,不把鼻涕抹在床角的隱蔽處和被子上……他說的沒有新意,我們一直都是這麼做的,我父親為此絞過太多的腦汁。可我父親卻給了大哥鼓勵,“你你,說說說下去。”父親的葫蘆裏肯定有要賣的藥,連我都想到了,可大哥對此卻毫無察覺。他說,隻用水讓客人泡腳是不行的,那麼厚的臭味根本不可能隻讓水就給泡沒了,一離開水,那股臭還會自己回來,自己升起。怎麼辦?必須要買肥皂。大哥滔滔曆數用肥皂的好處,而父親的臉已經拉了下來。“我知知知道你要拉拉拉拉什麼屎,屎。甭甭想。”

大哥一下子變得僵硬,特別是臉上的肌肉,特別是他用出的推心置腹。筷子用力地摔在桌子上,一根筷子蹦了起來,跳到了地上——我的心跟著提了起來,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以父親的脾氣,對我們的脾氣——可那天,父親表情平靜。他的筷子用正常的速度伸向碗裏的一條鹹白菜,把它夾進自己的嘴裏,嚼著。嚼著。

他心裏裝著王銀花,一葉障目,在疑慮和自欺欺人之間痛苦徘徊,在同樣的時刻,另一個懷春的女孩也想著他。是的,是那個翠月,我們鄰居的女兒,她和我的大哥青了梅,竹過馬,然而隨著歲月,那個溫暖起來的春天我大哥忽然間就把心抽走,交給了另一個人,這讓她……

翠月時常來我們家。她也有種種的借口,譬如找我母親學習織布,繡花,納鞋底。一來我們家,她的眼光就會飛快地掃過我們的臉,在我們的神情裏捕捉我大哥的動向。這個翠月姐有著那種閨秀的害羞,她從來不問,從來都用那些借口來掩蓋,當然我的母親也和她一直心照不宣。私下裏,我的父母也覺得她是我大哥最合適的人選,可一向專製的父親在這件事上卻無能為力,他收不回我哥哥的心,而且他也羞於對我大哥把話挑明。學習織布,繡花,納鞋底,統統都是她的借口,我們都看得出來,在那個年紀,她的這些活都做得比我母親不差。在飯桌上,我母親反複誇耀鄰居的女兒,說她有一雙靈巧的手,有相夫相,脾氣也好,誰娶了她就是祖上的福。平時吃飯父親很少對別人的話有所參與,他保持著刻板的嚴肅,時時準備讓別人閉閉閉嘴,但在我母親誇耀翠月的時候,他一反常態地參與了進來,對她的話表示認同。就連平時總愛丟幾句鬆話、諷刺一下別人的二哥也敲起邊鼓,我這個刻薄的二哥很少說別人的好——而大哥,低著頭,用他少有的專心對付著碗裏的粥,他把上麵的一層已經凝結的皮攏在一起,細細地嚼著。幾次之後,大哥附合了母親的說法,他說既然翠月這麼好,老二這一個毒人都覺得好,那就把她說給老二得了,也治治老二的毒牙。“你放放放放什麼什麼屁!”不知父親怎麼來了那麼大那麼急的火氣,他把碗裏的粥扣在了大哥的胸口上。

飯桌上的不歡而散沒有影響母親的堅持,她悄悄地找過大哥,苦口婆心。可大哥的心太小,太偏,他裝下了王銀花之後就再也裝不下他人,不隻是翠月。他甚至把全家的勸說和分析看成是對自己的考驗,這是路上必經的溝與坎,他堅持著自己的勇往直前。

翠月還是常來。她也有自己的堅持,她的心髒裏有一束幻想的、還沒有展開的花兒。有時她會和大哥遇見,二個人十分陌生地打過招呼,側著身,然後走開。她知道大哥是去哪兒,她知道大哥心裏的人,她知道一切,比我們知道得還多。但她一直不說,不問,隻是用借口到我家裏來,想辦法和我大哥相遇,然後匆匆地,陌生地分開。多數時候沒有那個擦肩而過的機會,我大哥能躲就躲,一向揣著七個不服、勇猛的大哥竟對翠月有種懼怕,這種懼怕看上去比我和二哥對父親的懼怕尤甚。當時我還小,不知道的不了解的實在太多。近二年的時間,翠月姐隔三差五來我們家,如果是一塊石頭也會被她捂熱了,然而我的大哥不是石頭,他不具備那種石頭的屬性。我母親也有些怕了,她覺得無論自己如何對翠月好也彌補不了心裏的愧疚,有幾次她都想說孩子你不用來了,有幾次她都想在翠月的麵前哭出聲來,狠狠地罵我大哥幾句給自己和翠月出出氣——終於有一天,翠月真的要,不再到我們家來了。她和我母親說,父母給她定了親。也不算太遠,南王莊,有二十幾裏的路程。她說她以後可能不能常過來了,顯得,不好。說著翠月姐突然地哭出了聲來,這些年,我們還從來沒有見她哭過。母親摟著她,一起哭。晚上的時候,我看見,父親的眼睛也紅紅的,他在看我大哥的時候有種特別的寒冷,厭惡。她們一起哭了很久,最後翠月姐拿出幾雙鞋給我母親,我們家所有的人都有,母親的,父親的,大哥的,二哥和我的,一人一雙。她沒量過我們的腳,但她卻完全知道,她做得都非常合腳。她說,她一直把我們當成是自己的家人,要走了,留個,念想。她和我母親一直在屋裏坐到天黑,我猜測她是想等我大哥回來,專門地和他道個別。母親悄悄叫我二哥去王家染房,但那奸滑的二哥一走便不知去向,他根本沒去王家。大哥回來的時候天已有些黑了,他先擦了把臉,在進屋的時候看到了在昏暗中坐著的翠月和母親。他愣了一下,衝著翠月尷尬地一笑,來了,然後隨手拿了一件什麼東西便走向了偏房,走進了更深的昏暗——這時翠月站起來,嬸,我走了。她看了一眼我們家的偏房,我走了。母親衝著偏房大喊叫出了我大哥,她聲音的異樣我們都能聽得出來,“你沒看到翠月來麼?你送送她。”翠月姐拉了拉我母親的衣袖,“不用了,不用了,也不黑。”大哥從偏房裏走出來,他大概也察覺出了氣氛的異樣,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了門口,翠月姐擦著他的身子側身走了出去。“別送了,這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