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一家人都用了所能用出的冷來對待我的大哥,包括我,他陷入了一個巨大的冰窟,我想那個秋天他提前感受了冬天的風與寒。母親把翠月做給他的鞋丟給他,還沒有說話眼圈就先紅了,她張了張口,張了張口,突然舉起自己的拳頭,朝哥哥的背上一下下地砸去……那個晚上。
第二天大哥起來得很晚。他洗過臉,便把母親拉到一邊,走到另外的房間裏去。“看什什麼看!”父親敲敲手裏的鋸,他的臉比昨天更長,“幹幹幹幹活!”過了很久,母親急急地衝著我父親走過來,“他爹,他爹,咱兒子,他的心回來了。”她對著我父親的眼,“他讓我們找個媒人去說說,你看,你看……”父親沉思了一下,“就就就是怕怕怕怕……晚了。”他突然轉向我,“看看看什麼看,幹幹你的活活活!”
真的是晚了。媒人說她去了,和翠月的父母說了,剛有些活動,可翠月卻堅持不再更改,她說,既然答應了人家,都訂下來了,再悔不讓人家敲我們的脊梁骨?我們不是大戶,但做人的道理懂,基本的仁義禮信還是有的。“我自己找她去。”大哥收起支著的耳朵,丟下正和我父母說話的媒人,朝外麵走去……然而,真是的晚了。我大哥也拿出了他的韌性,接連幾日去鄰居家裏,可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能看得出結果。他對我說,現在他才想到翠月的好。他不能原諒自己。可他,沒有機會了。說著,他竟低低地哭了起來。
大哥對王銀花的愛也同時無疾而終,至少在我們看來是這樣的,當然情況也許並非如此,具體的真實隻有哥哥一個人掌握,而他守口如瓶。他不讓我們再談過去的事,他不想再想起,不想再聽。他安心地待在家裏,和父親一起料理旅店裏的事兒,甚至有了更多的熱心,這讓我的父親終於鬆了口氣。他知道我們都對這家如歸旅店並不上心,但它最終還得留給我們,我們至少是其中的某一個人,要將它一直經營下去,把生意能夠越做越大。他對我們說,無論幹什麼事,不用心是不行的,不努力是不行的,不堅持是不行的。他對我們說,他用了這麼多的苦心,其實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們的將來,為了我們的兒孫。而我們到他這個年紀,肯定也和他一樣一樣。收回心的大哥,讓父親的話多了起來。
隻有母親,她有她的憂心。她有時自語,覺得大哥變了個人。這樣下去說不定會有什麼事發生。她把自己的擔心也籠罩在我的心上。有時我悄悄地盯著哥哥的臉,他沒有少掉什麼。他還是一幅舊樣子。除了胡須長得比之前更厚。他去洗澡的時候我還跟著他,他想教我遊泳可我總學不會,我的腳隻要一離開水裏的地麵就會嗆水,陷入到蟲繭一樣的恐懼裏去,所以他在背後推我的時候我就大聲呼喊,這樣自然就嗆入了更多的水,嗆入的水甚至會把我的聲音也一起嗆掉——我大哥不是一個好老師,一直不是。他就自己去遊。有時會潛在水中很久,水麵上抹掉了他的全部痕跡,我盯著他入水的地方而他卻從一個遠處冒出頭來,有時手裏還抓著不斷掙紮的魚。他在水裏擦洗身體,盡管不再去王家染房,但那種一絲不苟的擦洗還是讓他保留了下來,在這樣的時候我會偷偷瞄一眼他的下手,那個從黑色毛頭裏探出的東西依然是直直的,堅挺的,有些發紅。我很想問他和那個王銀花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翠月姐又為什麼沒有被他追回,可我一張口,一提起這個話題,大哥就生出很不恰當的憤怒。“小孩子知道什麼。滾一邊去!”我離開交河鎮的時候,翠月早已嫁到南王莊去了,據說還生了一個女孩兒。同樣是據說,據說她的婆婆是個很厲害的人,待她一點兒都不好,經常打罵,還沒有出滿月就被趕到了地裏去幹活兒,要知道那可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她送我大哥的鞋他一次也沒穿過,那真的是一種紀念,大哥把它放在一個很個人的地方,有時悄悄拿出來,看一看。站在門外,他也聽到了有關翠月婆婆的據說,我們聽見他用凶惡的聲音罵了一句,而等我們向外看時,他已經走遠了。都是命啊,母親感歎。她的淚水流得不知不覺。
母親的憂心沒有變成現實,我大哥並沒有製造什麼事兒,他隻是先後拒絕了幾個媒人的提親,每拒絕一次,母親就會多歎幾口氣,都是命啊。她的說法經過幾次反複之後引起了父親的反感,“他要要要不不是折騰,會會會會是這這這樣?該,該該該該。”許多日子,大哥都像父親的一條多出的影子,跟在他身後,按我父親的吩咐做這做那兒,這是他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以前我們都有層出的借口,都要想方設法逃離父親的注意。現在,大哥固定在父親的視線裏了。這讓我和二哥多少鬆了點氣。
高貴的客人終於來了,至少我父親是這樣認為的(其實我們全家人也都這麼認為)。可能是在一個秋天吧,也可能是接近夏至時的春天,具體的時間我記不清了,我老了,腦子時常會有某種的渾濁,何況我對時令一向感覺模糊。我們的如歸旅店裏,住進了三名從濟南來的大學生。他們和我大哥的年齡相仿,也許會大他一兩歲,兩個男的,其中一個略胖,生著一臉的痘痘,還有一個女的。他們說是要去北邊,至於去北邊做什麼我們並不清楚,我們清楚的是,他們在我們的店裏住了下來,並且還住了一段不少的時間。他們說要在這裏進行考查。要找一些人。
我父親把他們看成是高貴的客人,他說,這些人如果放在大清,就是秀才,舉人,翰林,是要當大官的。父親說,當年,我們如歸旅店也曾接待過貴人,是一個縣令和他的夫人,包下了一間房。他們待人和善,說什麼話都是極其溫雅客氣的,一點兒也沒有架子,可是不怒自威,我們鎮上許多人都在門外悄悄看過他們,他們看到鎮上人的探頭探腦也不惱,反而衝著那些眼神點點頭,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兒。他們拉著幾個大箱子,裏麵除了絲質的衣服和被子之外就是書,我父親見到了。“你看看人家的做做做派,你你你看人人家的站站站站,坐,你看人人人家的……”父親抬著頭,眼睛盯著一塊還算平整的牆皮,發出悠長的感慨。他的眼睛睜著,看見的卻是舊日,是早已過去的時光。(四叔也曾提到過,我們的大車店住過一個什麼縣長,他和我父親的印象反差巨大。他說那個人整天陰沉著臉,四叔給他送洗腳水他頭也不抬,在四叔準備告退的時候突然說話了,但眼睛還盯在自己手裏的書上:你聞聞這屋裏是什麼味兒。那個夫人倒是好些,人也漂亮,就是總是咳,可能得了什麼病吧。他們住了兩天就走了。後來傳來消息,大清亡了,已經是民國了,這個縣長官當不成了,隻好帶著夫人隻老家。之所以住進我們的大車店,是因為慌不擇路,是因為他們在逃亡。)
那三個學生的到來讓我們興奮,特別是我的大哥,貯藏在他身體裏、被失戀的冷水澆滅的小火苗又開始有了想要燃燒的跡象,也許是因為年齡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大哥所顯示的殷勤的緣故,那三個學生很快地就接納了他,他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我大哥甚至不自覺地和我二哥與我拉開了距離,和學生們的親近使他也粘染上了高貴,仿佛我們倆才是“他們”,和他不是一種人。為此他沒有少受二哥的冷嘲熱諷,可這次,大哥不惱。他笑笑,拍拍二哥的頭或肩膀,“別嫉妒啊,誰讓你不濟呢?我們家的大才子。”——這讓習慣於陰陽怪氣(這是父親給二哥下的定語)、少有火氣的二哥倒發起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