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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喂了貓,養了狗,還不隻一隻。之前父親不喜歡養貓,養狗,他的理論是它們吃得太多,而且還到處拉屎,但這次不同。這些貓和狗有它們的用處——它們長到一定的時間,一定的個頭,父親便把它們裝進一個自製的箱子裏,放到東城門的門樓上。他想用貓,狗,把那些烏鴉和它們的雛鳥咬死,至少是嚇跑,免除後患——不過,那些黑壓壓的烏鴉們倒沒表現出什麼恐懼來,望著父親帶去的大箱子,慘慘地叫著,甚至朝剛露出頭來的貓和狗張望。被放到城牆上的貓和狗卻不行了,它們早早表現出恐懼來,在箱子裏撕咬,這恐懼大概是父親帶它們登上城牆的時候就已埋下了,恐懼已經漫過了它們的頭頂,不要說它們要麵對的是烏鴉,就是帶肉的骨頭和魚也會把它們嚇跑——所以,無論放在城牆上的是貓,是狗,不出三分鍾,它們肯定會尖叫著,豎著全身的毛衝下城門樓,以比我父親快幾倍的速度回到家裏,或者不知去向。敗下來的、回到家裏的貓與狗落到父親手裏絕沒有什麼好下場。我們家的槐樹下埋了好幾具貓和狗的屍體,父親殺死它們,還會把它們的骨頭也咬牙切齒地敲碎,這樣也不足以瀉掉父親的怨氣。隻有一隻黃色的狗沒有被父親殺死,它逃下來,在父親的腳下趴著,換出一幅可憐巴巴的眼神和表情,任父親怎麼踢它都不再起來——父親終於有些心軟了,其實本質上,他也不是什麼惡人。它被留了下來。這是條母狗。

春天是那樣的季節,草開始發芽,蟲開始複活,大雁北飛,燕子回家,貓和狗開始發情,夜晚的時候時常要聽一晚上它們異樣的叫聲,而我的大哥,也在春天的夜晚反複歎氣,心事重重。我說了,那隻被父親留下來的狗是條母狗。我家院子裏的狗一下子多了起來,不時,我們會被幾隻狗的撕咬吵醒,讓人心煩意亂。大哥的感覺比我們更甚,他的心煩意亂裏滋生出了約有六錢的惡毒。他要下手了。

是一個傍晚,父親正好不在。大哥領著我們家的黃狗出去,回來的時候它的後麵多了一隻帶有黑色斑點的白狗。它很粗大,麵像凶惡,像一進我們家院子,它就變得溫順無邊。它在我們家黃狗的屁股後麵來回嗅著。大哥上去拍拍它的頭,他的六錢惡毒已顯現出來。

母親沒能阻止住大哥,或者她根本沒有想過要阻止,一天到晚的狗讓她也煩透了。她那麼眼睜睜地看著,大哥拿起了蓄謀已久的木棍,眼睜睜地看著他用出全身的力氣,眼睜睜看著那隻帶有黑色斑點的白狗從黃狗的一側倒下去。它的頭上湧出了血,嘴角湧出了血,兩股鮮血在地上緩緩爬行,交彙在一起。她眼睜睜地看著,那隻狗的兩條後腿在不自覺地抽動,後來就不動了。母親罵了大哥兩句,因為距離較遠我也沒聽到她罵的是什麼,隻看見她指揮著我大哥把那隻白狗拖到南偏房的屋簷下。

她燒水去了。

隨後,她又走了出來,帶著一種嚴肅的表情,把一把刀子遞到我大哥的手上。

第二天早上,我們家的飯桌上就出現了大盆的肉。冒著霧一般誘人的香氣。母親沒有解釋肉是從哪裏來的,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肉了。我們誰都不說話,隻是大口大口地吃著肉,那天,我們家的空氣有和往日不一般地充沛。對此事一無所知的二哥竟然沒有問肉是怎麼來的,同樣對此事一無所知的父親也沒有問。南偏房的屋簷下,滲到地裏的血並沒有被我母親和大哥擦淨,還有細小的痕跡在。

那隻黃狗,蜷在一個遠遠的角落裏,無精打采。大哥給它端去了幾塊骨頭,它隻是聞了聞,就把頭偏向了一邊。

夏天將要結束的時候父親還紮了一個醜陋的稻草人。他用了心思,細心地選來了稻草和繩子。在紮稻草人的時候,父親嘴裏含著繩子的頭兒,可他還是輕輕唱了起來:“我在城樓上觀山景,忽聽得城外亂紛紛……”唱這幾句戲詞的時候父親沒有結巴,雖然並不成調。

可他要承受的依然是失望。幾天後,稻草人成了烏鴉們的另一個棲息地,而且,它身上的稻草對正準備建巢孵蛋的烏鴉非常有用,烏鴉們一邊在上麵憩息一邊用嘴叼走稻草。幾天後稻草人更加醜陋了,它越來越瘦,喪失了人形。在風中,它那麼孤單無助,讓人憐憫。父親拔下稻草人,順手把它丟到了城外,經心的木棍、繩子和稻草都不再讓他心疼。這個一向精打細算的人。

後來,父親從趙永祿家的藥店裏買來了毒藥。在買藥的時候父親專門向人家解釋,這些藥是用來毒老鼠的,是用來毒黃鼠狼的,是用來毒臭蟲和虱子的。不解釋還好,父親的解釋反而增加了夥計的疑心,下午的時候趙永祿便追到我們旅店裏。我父親還是那些話,這些藥是用來毒老鼠的,是用來毒黃鼠狼的,是用來毒臭蟲和虱子的。最後是我母親給他解了圍,她對趙永祿說,你還不知道你叔那個脾氣,掉下個樹葉也怕砸破自己的頭,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往客人的碗裏放,我們不是黑店,謀財害命的事絕做不出來。他其實是想除掉東城門樓上的那些烏鴉,他嫌它們晦氣,可讓他承認是想去藥烏鴉他也不好意思,是不是?趙永祿前仰後合地笑起來,叔啊,你和那些烏鴉是幹上了,上輩子有仇吧?哈,要是不管用你就再去找我,我還有更烈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