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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一向善良、規矩、怯懦的父親,在把幾片肉浸泡在毒藥中的時候是有毒的。他哼著曲子,是另一支,不是“我在城樓上觀山景”——然而那支曲子由他來哼同樣不成調。把肉用筷子從藥水裏撈上來,父親拍拍他的手,然後退上一步,直一直身子。他像注視一件藝術品一樣,盯著那幾片帶著血絲的肉,被毒藥浸泡過的肉。盡管光線昏暗,我還是清晰看到,父親微微地笑了,他笑了。他的笑裏有少有的燦爛。在我們的日常,父親是很少有笑容的。然而毒藥,拌在肉裏的毒藥卻辦到了。

第二天,父親從東城城門的門樓上下來,在他手上,提著三隻已經僵直的烏鴉。它們黑色的羽毛被風吹起,在父親的手中搖晃,有很大的幅度。死去的烏鴉不會理解我父親的得意洋洋,對他的得意顯然並不配合。我父親也並不需要烏鴉們的配合,它們死了,顯示了他的戰勝,被他提在了手上,就足夠了。

就足夠了。

那種慘慘的,讓人發冷的叫聲終於有了停歇,門樓上的烏鴉一起消失了,它們不知去向。這也許是個好兆頭,它意味著,我們的如歸旅店可能迎來了轉機,我們馬上要有好日子過了,我們,我們的如歸旅店即將成為交河鎮上最大的店鋪,我們一家人可以吃上肉和餃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穿上絲質的衣服。我們會受人尊敬。可是,可是,我們沒等來什麼好消息,反而得到的消息是,大伯病了,並且病得很重。父親和母親有過幾次很秘密的商量,過後,已經不能行動、不會說話的大伯被接進了我們家,接到了如歸旅店裏。旅店仍然沒有好轉起來的跡象,父親說,快快快快了,快快快了,快快了。

他似乎胸有成竹。

沒有了烏鴉的叫聲,真的是靜寂了很多,甚至讓我們感到,無所事事。父親在院子裏和院子的外麵拔草,它們長得真快,而且堅韌。拔一會兒草,我父親就抬頭看兩眼東城門的門樓那裏。那裏有白色的雲朵掛在上麵。我父親的表情就好像是,他有所期待。他對烏鴉的叫聲有所期待。

他的這個表情,和上次戰勝母親喂養的小雞之後有些不同。那是去年的事了,發生在和烏鴉的戰爭之前,發生在,濟南府的學生們到來之前。為了補貼家用,母親在賣小雞的人手裏買到了幾隻小雞,它們毛絨絨的,膽怯地擠在一起,藏起可憐的眼睛。那個賣小雞的人住在我們店裏,母親和他討價還價,使用著好話歹話,終於半買半賴,把小雞買了下來。感覺很不劃算的小販臨走從菜地裏拔了幾根大蔥,我母親呼喊著追了出來,但她也沒有真地想把蔥要回來,隻是做做樣子罷了。小雞在長大。開始的時候父親並沒有表現太多對它們的反感,即使有小雞跳到鍋台上,跳到菜地裏。一個挑剔的客人(可是哪個客人不挑剔呢)一腳踩在了雞屎上,這使他的舊鞋變得更髒。他跳了起來。父親用了不少的好話也起不到作用,他威脅要砸碎我們的狗店,他威脅……大哥在這個時候出現,他衝到那個人的麵前,“有種,你砸我們店裏的一根草!”哥哥的話似乎激怒了那個人,他順手拿起一根木棒,但一時沒能找到要砸的草——可是,大哥的拳頭卻在他拿起木棒的那刻揮了出去。他的臉上馬上濺出了血,而我大哥的第二拳又揮了過去。

父親恨上了那些小雞。隻要一讓他看到,那些小雞就遭殃了,他一定要追到自己完全看不到它們的存在為止,一隻笨些的小雞把命喪在我父親的腳下,父親踩扁了它的頭和眼珠。母親喂養的小雞在父親的追趕中成長,它們學會了和父親打交道的方法,就是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似乎並不警覺,但父親的腳步一衝起來它們就安然地飛走,落在父親踢不到抓不到的高處或遠處。那些小雞母親是當母雞買的,她和那個賣小雞的有過仔細地挑選,然而等它們長大了,卻多數都是公雞——母親不承認受騙,她堅持,這是父親追趕的結果。她堅持,父親的追趕把母雞趕成了公雞,它們隻能這樣。如果我父親繼續去追,剩下的那兩隻母雞也會變成公雞,不信你們看。這些雞雖然相對瘦小,卻更善於奔跑和短距離飛翔,而且特別喜歡戰鬥,鄰居家的雞無論是公雞母雞都經常被它們啄得遍體鱗傷,我母親不知為此向人家陪過多少次笑臉。再大一些,公雞們顯示了更多的凶悍,父親的優勢越來越不明顯了。父親做樣子去追趕的時候它們也不跑,而是豎起羽毛,進入戰備;而一旦父親的攻擊是真的,它們飛起來的時候朝父親的臉上啄去,在他尚未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脫身,飛上了偏房的房頂。四嬸看過我父親和公雞們的戰鬥,這成為了她的一個話柄,要知道,我父親是個要麵子的人。從那之後,我們家再沒養過雞,提到雞也不行。父親說養雞是那些笨農婦們幹的活兒。我們家是做生意的,和她們不一樣,不能一樣。人往高處走,隻有水才流向低處。

似乎可以告以段落了。可是。

某個早晨,我們又聽到了烏鴉的叫聲。時近時遠,相互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