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給大伯擦洗,用不涼不熱的溫水。父親把他一條沒有穿過幾次的褲子套在了大伯的身上。父親給他剪了頭發,當時,大伯的頭發就是一蓬枯萎著的亂草,裏麵生滿了虱子和它們密密麻麻的卵。做好了飯,父親會自己端到大伯的那屋,一口一口地給他喂下,中風後的大伯不懂得要自己咀嚼。我的任務是,天天去請薛大夫,本來薛大夫說不用天天去請,他會來的,他認得去我們家的路,可父親一定要堅持。他說,你去請的時候一定要真誠,要伶俐些,看薛大夫有什麼東西要拿,要幫他提著。薛大夫給我大伯開出了藥方,他向我們解釋,治療中風,首先是先扶真元,同時還得兼顧病邪的部位。大伯人太老了,早就像一個四處漏風、搖搖欲墜的舊房子,而且這病是積累下來的,治起來就困難些,得配合一下針灸,他不能保證一定會把我大伯的病治好。他搖著頭,試試吧。怕不行了。你們先把後事給他準備下,別到時候手忙腳亂。
在大伯身上,父親用出了他少有的耐心,細心,精心,我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不應當是這樣的人,可在那個時候,是。他給大伯擦洗,把大伯的舊氣味擦得一幹二淨。每日裏,他在大槐樹的底下放一把椅子,然後讓我大哥和二哥將大伯抬出來,小心輕放——以我大伯那時的瘦弱,他們一個人的力氣足夠,我想我的力氣也足夠,可父親一定要他們兩個人。父親站在大伯的後麵,一邊給大伯按摩,一邊和圍聚在槐樹下麵講古的老人們說說笑笑,從背影上看,他也老了,有了花白的發和微微的彎曲。我父親給大伯煎藥,把藥渣倒在屋簷的外麵,耐心地喂我大伯用白通和豬的膽汁熬成的湯……他的舉動自然贏得了誇讚,看上去,父親對別人的稱讚很受用。當然,他還要謙虛一下,說自己做得很不夠,這些年大伯心裏一定很苦可他隻知道送點吃的送點衣物卻很少陪大伯坐坐,說說話,旅店裏忙很能占人都是借口,想起來心裏很不是滋味。現在的做,隻是對過去的一點兒補償。當然,他也不會把全部的誇讚攬在個人的懷裏,四叔過來的時候父親會遞給他藥碗,遞給他梳子,然後把那些老人和鄰居稱讚他的話也拿出一些,用在四叔的身上。一向嘲笑稱讚、不把“高帽”放在眼裏的四叔看上去也很受用。
“看著吧,咱父親的葫蘆裏肯定有要賣的藥。”二哥私下對我說。他是在我們挖土鱉的時候對我說的,當時,我想向他要我應得的錢,買一個我想了很久的玩具。我不明白二哥的意思,他打斷了我對私房錢的追問,“不信你瞧。肯定。你還小,咱爹是什麼人我比你清楚。人啊,無利不起早啊。”
直到大伯死去,父親的葫蘆裏也沒倒出什麼藥,甚至他都沒拿出葫蘆來。大伯快不行的時候我被父親打發去叫薛大夫,等薛大夫收起鼾聲,問清是誰,點燈,穿衣,把我讓進屋裏,然後丁丁當當把他想到的藥和器具放進藥箱,擦一把臉,關好門上路,我大伯已經死亡,這個一直沉默的、不幸的人被閻王派出的小鬼套上鎖鏈,把很輕的魂給抓走了。走在路上,我們聽見狗叫得厲害,一隻不知名的鳥從草叢裏竄起,跌跌撞撞地飛走了,它的出現還嚇了薛大夫一跳。走在路上,一股陰陰的風吹進了我的脖領,讓我打了個寒戰。當我們走到大槐樹下的時候薛大夫停了下來,他說看來我不用去了。他指了指我們家亮起的燈火,打開的門,和進進出出的鄰居。我說去吧去吧,你不去,我和我父親沒法交待。薛大夫猶豫了一下,跟在我的身後走了進去。是的,大夫的確不用來了,大伯成為了一具屍體,被放在卸下的一扇門板上,臉上蓋著兩張臘黃的紙。他的手在那裏,腿在那裏,身體在那裏,但他,已經不在那裏。他的眼睛在那裏,但已經不再睜開;他的鼻子也還在那裏,但已經不再呼吸。父親在一旁指揮著拿這拿那,給哪些親戚報喪,向誰誰誰家借椅子桌子碗筷……他的眼圈是紅的,剛剛哭過的樣子。我也看到了我的四叔,他和我父親拉開了一些距離,沉著臉,有些冷。
父親給大伯擦洗,用不涼不熱的溫水。父親把他一條沒有穿過幾次的褲子套在了大伯的身上。父親給他剪了頭發,當時,大伯的頭發就是一蓬枯萎著的亂草,裏麵生滿了虱子和它們密密麻麻的卵。做好了飯,父親會自己端到大伯的那屋,一口一口地給他喂下,中風後的大伯不懂得要自己咀嚼。我的任務是,天天去請薛大夫,本來薛大夫說不用天天去請,他會來的,他認得去我們家的路,可父親一定要堅持。他說,你去請的時候一定要真誠,要伶俐些,看薛大夫有什麼東西要拿,要幫他提著。薛大夫給我大伯開出了藥方,他向我們解釋,治療中風,首先是先扶真元,同時還得兼顧病邪的部位。大伯人太老了,早就像一個四處漏風、搖搖欲墜的舊房子,而且這病是積累下來的,治起來就困難些,得配合一下針灸,他不能保證一定會把我大伯的病治好。他搖著頭,試試吧。怕不行了。你們先把後事給他準備下,別到時候手忙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