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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伯身上,父親用出了他少有的耐心,細心,精心,我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不應當是這樣的人,可在那個時候,是。他給大伯擦洗,把大伯的舊氣味擦得一幹二淨。每日裏,他在大槐樹的底下放一把椅子,然後讓我大哥和二哥將大伯抬出來,小心輕放——以我大伯那時的瘦弱,他們一個人的力氣足夠,我想我的力氣也足夠,可父親一定要他們兩個人。父親站在大伯的後麵,一邊給大伯按摩,一邊和圍聚在槐樹下麵講古的老人們說說笑笑,從背影上看,他也老了,有了花白的發和微微的彎曲。我父親給大伯煎藥,把藥渣倒在屋簷的外麵,耐心地喂我大伯用白通和豬的膽汁熬成的湯……他的舉動自然贏得了誇讚,看上去,父親對別人的稱讚很受用。當然,他還要謙虛一下,說自己做得很不夠,這些年大伯心裏一定很苦可他隻知道送點吃的送點衣物卻很少陪大伯坐坐,說說話,旅店裏忙很能占人都是借口,想起來心裏很不是滋味。現在的做,隻是對過去的一點兒補償。當然,他也不會把全部的誇讚攬在個人的懷裏,四叔過來的時候父親會遞給他藥碗,遞給他梳子,然後把那些老人和鄰居稱讚他的話也拿出一些,用在四叔的身上。一向嘲笑稱讚、不把“高帽”放在眼裏的四叔看上去也很受用。

“看著吧,咱父親的葫蘆裏肯定有要賣的藥。”二哥私下對我說。他是在我們挖土鱉的時候對我說的,當時,我想向他要我應得的錢,買一個我想了很久的玩具。我不明白二哥的意思,他打斷了我對私房錢的追問,“不信你瞧。肯定。你還小,咱爹是什麼人我比你清楚。人啊,無利不起早啊。”

直到大伯死去,父親的葫蘆裏也沒倒出什麼藥,甚至他都沒拿出葫蘆來。大伯快不行的時候我被父親打發去叫薛大夫,等薛大夫收起鼾聲,問清是誰,點燈,穿衣,把我讓進屋裏,然後丁丁當當把他想到的藥和器具放進藥箱,擦一把臉,關好門上路,我大伯已經死亡,這個一直沉默的、不幸的人被閻王派出的小鬼套上鎖鏈,把很輕的魂給抓走了。走在路上,我們聽見狗叫得厲害,一隻不知名的鳥從草叢裏竄起,跌跌撞撞地飛走了,它的出現還嚇了薛大夫一跳。走在路上,一股陰陰的風吹進了我的脖領,讓我打了個寒戰。當我們走到大槐樹下的時候薛大夫停了下來,他說看來我不用去了。他指了指我們家亮起的燈火,打開的門,和進進出出的鄰居。我說去吧去吧,你不去,我和我父親沒法交待。薛大夫猶豫了一下,跟在我的身後走了進去。是的,大夫的確不用來了,大伯成為了一具屍體,被放在卸下的一扇門板上,臉上蓋著兩張臘黃的紙。他的手在那裏,腿在那裏,身體在那裏,但他,已經不在那裏。他的眼睛在那裏,但已經不再睜開;他的鼻子也還在那裏,但已經不再呼吸。父親在一旁指揮著拿這拿那,給哪些親戚報喪,向誰誰誰家借椅子桌子碗筷……他的眼圈是紅的,剛剛哭過的樣子。我也看到了我的四叔,他和我父親拉開了一些距離,沉著臉,有些冷。

靈棚搭起來了。父親出錢給大伯買了棺材,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在拿錢的時候可以看出父親的掂量。四叔在一旁蹲著,眼睛盯著別處,而四嬸則參與到嬸嬸嫂子們的忙碌中去——辦事的人卻不依不饒,他走到四叔麵前,“老四,這事兒得你哥倆辦,你不能光看著吧?多多少少,你也得有個表示,這話還用我說麼?”四叔變了臉色,而我父親在停頓了一下之後給他了台階,說我們哥倆商量好了,這事兒我辦,老四有心無力,一時拿不出,等他有了就看著給我點兒。四叔用力地點著頭,是,是,我們商量好了。你們,你們什麼事都和我哥哥商量就行了。

話雖這麼說,可在給我大伯靈前的淨布上寫字的時候他們還是有了分歧,父親的意思是,大伯家的華哥哥死得早,而且死得也不那麼,那麼光彩,要在老時候是不進祖墳的,不能再提的,以他的名義寫淨布總感覺臉上無光,不如以我大哥的名義發送,算是過繼給他,他墳前也有了守祖的人。再有一個妥協的辦法,就是以我父親和四叔的名義,可總感覺不如以我大哥的名義更恰當些。四叔想都沒想,怎麼都行,又當不了吃當不了穿,可四嬸提出了異議:大哥,我們還是寫大伯家孩子的名字吧,畢竟人家是親生的。咱大哥在地下,肯定也願意是自己的兒子守著,不管他好也罷歹也罷,畢竟是自己的骨肉。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母親也加入了進來,他們四個人爭執了一會兒,父親說算了算了,大哥的喪事要緊,就按他四嬸的說法吧。不過,當時他讓人給親戚們寫發喪的帖子的時候,沒想周到,就把我大哥的名字寫在了下麵。“哥哥,你多精明啊,你怎麼會有想不周到的時候?”四嬸嬸用出了誇張的表情,她有意給靈棚裏的嬸嬸大娘們看,“嫂子們你們經曆的事兒多,你們說我說的在不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