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發是在商量如何給我大伯打幡兜罐的時候。這是我們當地的風俗,打幡的兜罐的都是死者至親的孝子,除了標明親近和血緣,還或明或暗地標明了繼承權。父親的意思是,大伯家裏已經沒人了,喪還得要出,而且兄弟們一定給他出得漂漂亮亮。四叔現在還沒有孩子,所以他決定,我大哥打幡,二哥兜罐。父親想得大約過於簡單了,他覺得這個決定不會有人異議,所以他隻是向靈棚內的李氏族人通報一下,宣布完了就準備和幫助料理喪事的人去說——就在他走出靈棚的時候,四嬸從另一側跳出來,“哥,你等一下,咱得把這事說清楚。”
棺材的另一側,四叔伸了伸脖子,他要喝住我的嬸嬸:“讓咱哥哥辦去吧,你一個女人,瞎摻和什麼!”
“不,不行,這事不行!醜話得說到前頭,要不,讓人賣了還給人數錢呢。”
“老四家,你這話啥意思?當著大家的麵,你把話說清楚。”母親也站了起來,她不能不說話,不能隻充當省油的燈。
“我當然要說清楚,不然,妯娌們往後怎麼看我?我可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人,我可不能讓人給看扁了。”
哼,父親指著抬起身子的大哥,“你你你你給我坐坐坐下。”
“哥,你讓你家的老大老二打幡兜罐,那他大伯家的房子咱咋辦?他的那些東西咱咋辦?他們給大伯發送,是不是大伯的東西都歸你家了?”
父親的臉青了一下,紅了一下,“沒沒沒沒這個個意意意思……,和和和和它它沒沒沒關係……”
“哥,你也知道我和老四過得不如你,他大伯的那些東西在你眼睛算不得什麼,可對我們不一樣,大不一樣。我知道你是仁義人,厚道人,那你當著咱李家老老少少的麵,說,老大老二給他大伯打幡兜罐,而大伯的東西你們一分也不要,就可憐老四家了,送他們了,那我絕不擋這事兒!我要再擋就不是人!”
……母親悄悄瞄了一眼父親,她尖起嗓子:“哎呀,我說他嬸子啊,你的臉皮可真比交河的城牆還厚啊,真比皇城的城牆還厚啊,說這話你虧心不虧心,也虧你說得出口!咱大哥病的時候你是出過錢還是出過力?給大哥出喪,你花一分錢沒有?要東西了倒跑到前麵來了,哎呀……”
“你們的心思我今天才看明白,不過也不算晚。你們做那些,就是給別人看,想堵我們的嘴,占咱大哥那幾房破屋!你說你們,都富得流油了,還不放過那幾房破屋,還有織布機……”
“我們什麼時候想了?倒是有人……”
……爭吵越來越烈,大娘嬸嬸們也攔不住。站在外麵的祥暉叔忍不住了,他衝進了靈棚:“都給我住嘴!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什麼時候!不就那點破事麼,在這裏吵多讓人笑話!都多大年紀了,守著老人孩子,還是要點兒臉吧!你們四個,都跟我出來,到沒人的地方,躲起來吵去!吵出個結果來再說下一步的事兒!”
他們吵了整整一夜。還有幫著我們料理喪事的鄰居們從中調和。大伯當然還得入土為安,這事不能耽誤,錯過時辰會給家族帶來災難的,我們的日子已經過得很不濟了。最後的結果是,大哥代表我們這一支打幡,而四叔代表另一支兜罐,一起把我大伯送到墳上。
突然下起了雨。路變得泥濘起來,四叔抱著哭喪棒和紙錢朝我們走來,急了些,竟然摔倒在地上,紙錢撒了一地,貼到地上撿不起來了。這還不是問題,四嬸說,怎麼下雨了呢,這種天下葬,可能不是好兆頭,母親馬上搭話,這樣的天,做了虧心事的人肯定心神不定,就怕老天劈了她。四嬸提高了嗓門,是啊,是該劈了她,誰讓她笑裏藏刀,說一套做一套,做個套讓別人去鑽,真不要臉。這時春大娘插過身子,她哭兄弟啊,我苦命的兄弟啊,便把四嬸和我母親隔開了。突然下起了雨。北方的雨很少,可那天,突然下起了雨。
一群烏鴉受到驚嚇,從路邊的樹叢裏飛出來,叫著飛向遠方。父親盯著它們,把它們送出了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