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長槍(2 / 3)

父親的再次自殺毫無征兆,他似乎對自己的再次自殺也同樣沒有任何準備。那天天氣晴朗,我父親好像也暫時遠離了病痛,他專心致誌地編織著一個碩大而笨重的糞筐,他把一支走調的歌曲也編到了糞筐裏麵去。這時,張大瘸子家的來了。(按理說我們該叫她一聲張嬸的,可後來我母親命令我們隻能叫她張大瘸子家的。之所以我母親如此仇視她,我想就是跟她那天的到來有關。)

具體她的到來是什麼原因我不知道,後來據她說是催我們家還她三兩小米麵,我母親上個月借了來卻一直沒有想還的意思;具體她跟我父親說了些什麼我也不知道,她後來說就是催我家還那三兩小米麵除了這事她再也沒說什麼了。這話當然並不可信,我父親是不會因為別人催他還那三兩小米麵就去自殺的,盡管當時全國到處災年我們大隊幾乎顆粒無收,我家確實還不了她那三兩小米麵;其中肯定有更深的原因,我母親肯定知道她說了些什麼,若不然我母親也不會去她家大吵大鬧的,我母親大吵大鬧的結果是,張大瘸子一家人同意我們家再也不用還那三兩小米麵了。

現在,讓我們的視線再回到張大瘸子家的一進門的那一時刻。我父親站起來,臉上掛著一片相當謙卑的微笑,顯然他知道我母親借人家小米麵的事。後來兩個人談了一會兒,我父親的臉色突然就變得異常難看,兩個人似乎發生了爭吵,再後來,張大瘸子家的又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我父親繼續編織他仇恨著的糞筐。他的糞筐對他也具有同樣的仇恨,它醜陋極了。最後我父親和它之間的戰爭終於爆發了,父親把它掄了起來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跳上去對著那些柳條瘋狂地踩著,踩著,地上一片柳條折斷的聲音。這時我母親回來了,我父親沒有理她。他繼續著剛才的動作,折斷的聲音在他小腿下麵響成一片,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喘著氣。

在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冷靜了下來,因此那頓晚飯我們吃得相當平靜,盡管氣氛有些窒息。我父親一言不發,相當仔細地對付著碗中的紅薯葉,我和弟弟也因此一言不發,但在對付紅薯葉的仔細上我們遠不如我的父親。隻有我母親是活躍的,她用極為輕鬆的語調講述著今天她所遇到的一件並不有趣的趣事,然後把自己逗得笑出了聲來。我原來也想附和我母親笑幾聲的,但我聽見父親的鼻孔裏輕輕地哼了一聲,於是我把笑聲又硬硬地咽了回去。我用力地咽了兩口,然後對我母親說:張嬸來過。我母親推了我父親一把,她來幹什麼呀?她原本是想緩和一下氣氛,可換回的是我父親鼻孔裏更為粗重和響亮的一聲,哼!

戰爭終於在晚上爆發了。我和弟弟李博其實都已預知了這個結果,所以我倆早早地躺下了,但我們沒睡。我聽見他們開始低聲地吵架,後來聲音漸漸地大了起來,我隱約地聽見“劉珂”,“這個禿驢”,“我不戴這個”之類的叫喊,單從這些詞中是無法猜測他們吵架的內容的,但可以猜想,這次吵架不是關於柴米油鹽,而是和隊長有關。隨後是母親的哭聲,什麼器皿摔碎的聲音,隨後是誰使勁地摔了一下門,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我母親哭著走進了我們的屋子裏,她的手中還提著一個包裹。“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她哭著說,“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她在我們的屋子裏轉了兩圈,隨手把一件衣服塞到她的包裹裏。她猶豫著走到了門口,“我……這日子實在沒法過了,你爹現在都成什麼樣啦……”我弟弟哭了,“娘,我不讓你走。”我也哭了起來,我母親看了看我們,軟軟地坐在了凳子上。“我本來是要走的,我本來是準備離開這個家的,可娘實在舍不下你們啊。”母親說。母親摟住了我們倆的腦袋,我們三個人,我們的哭聲連在了一起。

突然我想起了父親。我問,爹在哪裏呢,他會不會再去,再去自殺呢?

我母親愣了一下,她止住了哭聲,快,快把你爹找回來。

我們是在東場的一個麥秸垛下麵找到我父親的,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剛剛用一把生鏽的刀子劃破了自己的手腕。村上的人抬著哭叫的父親向公社的醫院走去。我,母親,我弟弟李博,我們三個人遠遠地跟在人群的後麵,仿佛我們隻是一些與整個事件無關的局外人。這種局外人的局麵一直延續到我父親被送進醫院。那時我父親已不再吵嚷,相反那些送他的人們卻吵嚷了起來,整個醫院都充滿了喧鬧。他們都進去了。剩下我們三個人,我們三個人在一棵高大的柳樹下蹲著。我母親的身體隱在了陰影裏,她的臉朝著醫院大門外的燈光處探了探,然後又把臉縮回了陰影裏:你們說,他不會有事吧?你們說,他幹嗎,幹嗎非要這樣呢?

這樣的問題讓我怎麼回答?當然,我母親也並不需要我們回答。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圍繞著燈光亂飛的那些蛾子身上。一隻螞蚱從遠處嗒嗒嗒地飛來了。兩隻蝙蝠在那群蛾子之間穿梭。牆上的壁虎跳躍了一下,我看見一隻蛾子的翅膀在壁虎的嘴裏撲閃著,細細的毛絲在壁虎的麵前像一場雪一樣飄散。——“反正是他自己非要死,誰也沒逼過他,誰也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我母親說。我母親的臉再次伸到了燈光的下麵。

跟在熙攘的人群後麵,我父親走了出來,他低著頭,像做錯的事的孩子一樣,滑稽地跟著。人們告訴我母親,我父親並無大礙,他的傷口不深而且是割的靜脈,所以包紮一下就沒事兒了。我母親猛地站了起來,她指著我的父親,哼了一聲,甩手離開了醫院的大門。我們跟在她的身後,父親跟在我們的身後,許多人,許多人都大聲笑了起來。

我們家進入了冷戰。

我母親又搬到了我們屋裏去住,在深夜裏我們常常被我父親出來小解的關門聲吵醒,隨後是他唉聲歎氣的聲音,往往這時我母親就輕輕地拍一下我的背,快睡,明天的事多著呢。吃飯的時候我母親隻盛我們三個人的碗,父親愣上一會兒就自己去找碗盛飯,他把鍋碗瓢盆放得很響,然後把飯端到屋外去吃。我母親不讓我們管,她說,我父親現在一身毛病,沒人理他他自己就不再折騰人了,他才不是真的想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