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冷戰期間我父親再沒有提過自殺這件事,他對我母親把他的糞筐當做柴火燒水做飯也毫不理會,他和我們的生活分離了,我時常看見他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就晃動著一張苦臉出去,在吃飯的時候他再把那張苦臉晃回來。那段時間裏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我母親丟下了為他熬藥的工作,我父親在他的屋子裏為自己煎藥,他屋子裏病的氣息更重了。
我,我母親,我們全家人都沒有注意到我父親在那些天裏究竟幹了些什麼,我們忽略著他的存在,至少在那些天裏他沒有在我們麵前表現出痛苦難耐的樣子,至少在那些天裏他沒有去自殺,至少在那些天裏,他是無害的,對我們,對他自己都是無害的。我,我母親,以及我弟弟李博,我們希望這冷戰能夠繼續下去,我能夠看得出來,這樣,總比沒完沒了的自殺好些吧。
可我父親,他終於把這種冷戰的局麵給打破了。他和大隊裏的四類分子一起被捆綁著出現在遊街人群中,這個消息是我弟弟的同學王海傳來的,為了傳遞這個消息他跑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我看不慣他那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真想上去給他兩個響亮的耳光,在我準備動手的時候鄰居趙伯推開了我家的房門。他,和隨後到來的那些人,都是為傳遞我父親遊街的消息來的。
那次遊街,讓我父親丟盡了顏麵。
事情的起因來自於我父親。在進入冷戰的那段日子裏,在他從我們的生活裏隱去的日子裏,他一直在跟蹤我們向陽大隊的生產隊長尋找機會報複。他先是在隊長劉珂家的廁所裏設下了機關劃傷了隊長妻子的屁股,後來他又四處傳播劉珂和村上一個婦人有染的緋聞,要知道在那個年月,這可是一個不小的罪名。公社派人來調查此事時我父親供認不諱,但他又拿不出隊長和那個女人有染的證據,他隻是覺得他們的眼神不對,他隻是覺得從兩個人的親熱程度來看應當發生些什麼事似的,他隻是覺得,他們之間沒事兒才怪呢。於是,我父親被憤怒的劉珂命人綁了起來。他先是被綁在大隊門口安放喇叭的柱子上,這時,圍觀的人聚集了一片,從我父親的方向看去是一片一片的黑色和黃色在相互移動,每一張臉和另一張臉都是相同的,它們是,臉。開始的時候我父親在那群臉的中間還是慷慨激昂的,他講述他在村長家的廁所裏放置機關劃傷隊長老婆的屁股時引起了一陣哄笑,我父親在那陣哄笑中更加神氣,他根本沒有注意隊長的臉已變成了紫色。——說我跟別的女人睡,他媽的我就睡你的女人你又能怎樣?
哄笑在這時立刻停止了。我父親的神氣還僵硬在臉上,他一時不知該把它抹去還是該繼續留著,反正那時他的臉色異常尷尬和難堪。
你,你他媽真睡了嗎?
——我就是真睡了,又怎麼樣?劉珂迎著我父親的眼睛挺了挺胸,他根本就沒把我父親放在他的眼裏。
哈,我父親突然幹幹地笑了一聲,剛才你還不承認有作風問題呢,現在可是你承認的,我說社員們,怎麼能讓這麼個人當隊長呢?
——你,你你……劉珂沒有想到我父親有這樣的手段。他的眼淚幾乎都要湧出來了:怎麼會有,會有你這種男人!
原本非常嚴肅的批鬥會眼看就要變成一場鬧劇。還是公社裏來的人聰明,他在喇叭裏喊,把大隊上的四類分子也帶上來,遊街!
遊街,我父親自然難以再完整地說什麼了,這就避免了鬧劇繼續深入的可能。我們家是貧農,誰也不可能堵住我父親的嘴,但用遊街的方式就可以間接地堵住了。對待貧農的鬧事,公社的人顯然比隊長經驗豐富得多。
在遊街時我父親的頭依然高高地昂著,我相信那一刻,他肯定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個將赴刑場的烈士。甚至他還想喊幾句口號的,但現在他是和四類分子押在一起,有種同流合汙的味道,喊什麼口號顯然都是不太適宜的,鬧不好就會變成政治錯誤,於是他隻抬了抬手,張了張嘴,把湧到嘴邊的口號又硬硬地咽了回去。看著他的樣子隊長劉珂憤怒到了極致,他突然大聲地命令:停下!把他的褂子扒下來,把他的褲子扒下來!
我父親被打敗了,徹底地打敗了,他的那副神氣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使勁地並起了雙腿,像一個潑皮一樣大聲叫罵但他的衣服還是被扒下來了,他的身上隻剩下一條有著破洞的褲衩。要知道那時處在他和我母親的冷戰時期,他的褲衩根本得不到清洗,原本一條藍色的褲衩現在是灰白色,上麵點點的尿漬分明地點在上麵,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騷味兒。隊長劉珂誇張地用手扇了一下鼻子,隨後是一副極欲嘔吐的樣子。圍觀的社員們哄笑了起來。我父親在眾人的哄笑中不知自言自語地說些什麼,反正他被打敗了,一寸寸地委頓了下去。劉珂意猶未盡。他叫人把我父親往高處架了架,他的手伸向我父親的襠部,隔著褲衩,劉珂掏了掏我父親短小的陰莖:就這麼小的東西,連自己的女人都喂不飽,還想管別人的事兒?眾人再次放肆地笑了起來,我父親卻哭了。他很傷心地哭了,大聲地。但在那個時候,在那群人的哄笑聲中這哭聲又能算得了什麼?劉珂更為得意了,他的手再次伸到了我父親的襠部:你不是不行吧?看著人家幹你心裏癢癢?父親的身子拚命地蜷曲著,像一個孩子一樣咧開了嘴……
如果不是我母親的到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我父親的遊街會遊到什麼時候。王海後來追到我家和我弟弟說我父親的那個東西是出奇的小,隻不過和他的差不多大,而他才十三歲還長呢。我氣憤極了,其實更令人氣憤的是我弟弟竟然無動於衷。我衝到王海的麵前,伸出手在他的臉上狠狠地扇下了兩個響亮的耳光。在父親遊街的時候我母親也是這樣把手伸向劉珂的臉,隨後麻利地解開了父親身上的繩索,推開架著他的人,然後,扶著我父親朝自己的家中走去。我母親懷中的我父親還在一寸寸地委頓,他的腿使不出一點的力氣,我的父親,竟然趴在母親的身上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