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籠子(3 / 3)

接下來,我母親把她對於小腹、胸口和腦袋的防護一一展示給我的父親。她每展示一件,我父親的神情就暗淡一次,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其實,他絕沒有真的想過要殺死她或者害她。隻是,隻是。我父親重複了多次隻是,隨後他就再沒有說過什麼。

那個神秘的女人又找了我一次,這一次,她的臉比上一次更加模糊不清,她被樹葉遮住的部分有所減少,可昏暗卻比上一次更深。我愛你的父親,她對我說,她要把我父親解救出來,你等著吧。她沒有給我想要說些什麼的機會,我剛張開嘴,一片樹葉便落進了我的嘴裏,等我把樹葉吐出來,她早就不見了,我所看到的隻剩下樹葉。大片大片的樹葉落了下來,朝著我父親的方向落去。你難道沒有看見,他的腿短了嗎?

我父親的腿真的短了,可能是長時間閑置不用的緣故,我父親的腿出現了萎縮。他的腿已經不能說是細長了,它縮得相當厲害,從我的角度看去他的腿至少已縮短了一半兒。這樣下去肯定是問題,我指給我母親看,我說,他的腿短了。他已經不能那樣飛快地跑了你就把他放出來吧,反正如果他還要逃走的話你也一定能輕易把他追上。

母親朝著籠子裏的父親看了兩眼。你以為我願意啊。她隻說了這麼一句就去幹別的活去了,剛才的話題隻好擱淺了。突然間母親想起了什麼,她把我叫到她的麵前,然後掏出了她的心髒:你看看它。它不也是縮小了麼。你以為我就容易啊。

關在籠子裏的父親,他在裏麵度過了三個冬天和四個夏天,那時,他仿佛是我們家的一個相對固定卻可有可無的物件。擺放在那裏我們可以忽略他,但不能讓他消失。這是我母親說的,她說,她的心髒越來越脆弱了,她經不起風浪更經不起不停止地追趕。說這些的時候她總是捂住自己心髒的位置,她時不時地向我和我的父親提示,她的心髒禁不起所有可能出現的打擊。

我父親的腿萎縮得越來越曆害了,現在,他要想爬到一把椅子上去都感到費力,又細又短的腿已經給他的生活帶來了諸多的不便。好在,有我母校的照顧,若不然,他的生活真的讓人不敢想象。不僅是他的腿在萎縮,同時萎縮的還有他的手,他的腦袋,隻有他的肚子越來越大。現在,他除了還會吃飯喝水之外,再無別的用處,好在,他總愛一個躲在角落裏發呆,並不算非常討厭。

我的母親用摔摔打打和滿肚子的牢騷來對待這樣一個無用的人。因為我父親的存在,她不得不多幹不少的活。她甚至開始懷念我父親被關進籠子裏之前的那些日子,她說那時盡管累是累些,但不像現在這麼枯燥。我父親那時還能畫點畫什麼的,多少對我們的家還做點活。我的父親認真地聽著,他不發一言。我發現,他這樣聽著的時候眼睛已經轉向了別處,經過將近四年的籠子裏的生活,我父親學會了發呆。他可以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個地方發呆,整整一個下午。他在發呆的時候等於在籠子的裏麵又設置了一個籠子,他和我們和周圍的一切都隔開了。

我父親被關進籠子裏的那年,以至到第二年秋天,那個女人總會時不時在我的麵前出現,可是,我始終沒能看清她的臉。有一天傍晚她和一些落葉一起落入了我們家的院子,隔著籠子,她注視著我的父親。因為天黑的緣故,我沒能看清我的父親是不是也在注視著她,不過,我父親並沒有顯示出我所想象出的激動,他甚至還向後躲了躲,低下了頭。我母親,一直在屋子裏的母親,她簡直像一支箭一樣竄到了院子裏,把她手上的針頭、鉗子、剪刀和刀子朝著那個女人的方向砸去。我聽見那個女人長長地歎了口氣,她優美的跳躍了幾步,消失在樹葉的裏麵。圍繞在我父親身邊的落葉飛快地旋轉起來,它們又重新飛回了院子外麵的揚樹上。院子裏,整個院子裏就隻剩下我的父親母親,以及我母親扔出的針頭、鉗子、剪子和手術刀。在那個女人停過的方向,地麵是有幾滴暗紅色的斑點,還有兩片羽毛。這是那個女人留下的,我仍然沒有看清她的臉。

讓她就這樣走了。我母親悻悻地收拾著丟在地上的那些東西,這時,我父親的椅子倒了。他被砸在了椅子的下麵,嗚嗚地哭著,淚流滿麵。

後來女人又來過兩次,有一次,她背來了一大堆的鑰匙。沉重的鑰匙們嘩嘩響著,可是,那些具體的鑰匙卻打不開鎖住我父親的鎖——首先,她要麵對的第一個問題是,她根本就找不到鎖在哪裏。一圈兒又一圈兒。後來她哭了,後來,她把一個個的鑰匙扔向我的父親,它們砸在我父親的身上。我父親躲閃著,他護住自己的腦袋,在籠子裏一跳一跳。我父親已經沒有了細長的腿,他此刻的跳躍就像一隻企鵝,笨拙並且難看。

那個女人,把最後一把鑰匙朝著我母親的臉上扔去。我母親並沒有躲閃,而是輕易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它。

那個女人走後我的母親就開始痛罵我父親,是的,那時候我父親早已不是作為畫家的那個父親了,他一無是處。他就蹲坐在那把已經漸漸腐朽的椅子上。我母親罵他幾句,他就閉一下眼睛。我那時才發現,我父親落下了一個不停眨眼的毛病,不知道這個毛病是什麼時間落到他的身上的。

每天晚上,我父親就從那把椅子上下來,跟著母親回他們的房間。他們無聲無息。然後,第二天,我父親就會重新回到籠子的裏麵去,我無法了解一夜的發生。我也不想了解,那應當是他們生活的隱秘部分。可在某天夜裏,我因為吃了一些壞掉的東西隻得不停地上廁所,在經過他們房間的時候,無意中,我看見我母親把我父親的腦袋打開了。她非常小心地打開了我父親的腦袋,把他的頭上的骨頭放在一邊。然後,她用一個小瓶,往裏麵倒入了一些乳白色的液體。等我從廁所回來她已收起了那個小瓶,先是說我一定看錯了,後來她承認,是往我父親的腦袋裏倒入了一些東西,不過,那是為了我的父親。你沒看到他都萎縮了嗎,要是不給他的大腦補充營養,他會變成一個傻子的。可即使我再努力,他也做不回一個畫家了。我母親的眼睛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