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籠子(2 / 3)

母親站在一側,她安靜地看著我父親的舉動。我母親,第一次顯得那麼安靜,仿佛是在觀看一出戲劇,一場電影,劇情無論如何引人入勝也與她無關。後來,她還咯咯咯咯地笑起來,她的笑聲很冷。我想,她的笑聲帶給我父親的感覺會很不好,畢竟,她勝利了。在漫長的戰爭中,她終於取得了一個階段上的勝利。

而關在籠子裏的父親卻哭了。他顯得那麼悲傷,無助,他顯得傷心至極。

五天之後父親安靜了下來。他隻得接受他被關在籠子裏的事實,他的兩條細長的腿已經毫無用處。母親的身影隻要籠子的一側出現,父親馬上顯示出一副楚楚可憐,奴顏婢膝的神態,他哀求著,求我母親將籠子打開,隻要打開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他發誓以後絕不再亂跑。絕不。

母親突然地哭了起來。她用身邊所有可以拾起的東西砸向父親,她開始曆數她所經曆的種種不易,而這些都是我父親一手造成的;她質問我父親,你盡過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嗎,你盡過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嗎,你盡過一個又一個的責任嗎?我父親在母親的責罵中一寸寸地蔞縮下去。——隻要我還活著,你就甭想會從籠子裏出來!最後我母親說。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剩下我的父親蹲在那裏,和一些混亂的碗,筷子,茶杯,抹布蹲在一起。那是我母親剛剛砸向他的東西,現在,它們和他都安靜了下來,他和他們,構成了一片狼藉。

我母親走後在父親那裏就是一個悲涼的秋天。院子外麵楊樹上的樹葉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它們朝著我父親的位置落去,仿佛我父親是一塊吸引落葉的磁石,而楊樹的樹葉是鐵質的。

時間在一天天過去。我父親慢慢地適應了在籠子裏的生活,他學會了安寧。其實除了安寧他又能做什麼呢,他什麼也不能做。每天,我父親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吃著我母親端給他的飯,然後就是坐在一張椅子上,看籠子外麵的日出和日落。籠子外麵的陽光穿過我們看不見的籠子落在父親的身上,通過陽光我們可以感知籠子的存在,它落在我父親身上,是一條一條的,有一片一片的陰影。陽光落在父親身上,仿佛我父親穿著一件帶灰色條紋的囚服,這和我父親的境遇非常相稱。

最初,囚禁了我父親的母親顯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不過這樣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無所事事的她,為如何打發那些因為我父親奔逃的結束而空閑下來的時間而發愁。同時,她也為如何進一步處置我的父親而發愁。為對厭倦的厭倦而發愁。為我們日漸窘迫的生活而發愁。關在籠子裏的父親雖然有時也在畫畫,可是,他的畫卻不能給我們家帶來什麼利益。好些的畫頁堆在那裏。我母親嚐試去賣過它們,可是一副也沒有再賣出去,人家說,他的畫實在太匠氣了,沒有靈性。後來,我母親隻得把它們賣給了那個遠方來的貨郎。我母親不再給我父親紙和筆,反正,他也不可能再畫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幹嗎浪費呢。

一天,我在我家的門外遇見了一個女人。她的臉一半兒被樹葉遮住了,而另一半兒,則處在樹葉的陰影裏,顯得相當昏暗。她叫住了我。她說,她是來找我父親的,在此之前,她已走了很遠的路程。

我來打聽你父親的消息。她說。

我不能告訴你,我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她說。她把自己的一半兒臉從陰影裏挪了出來 ,我知道他怎麼了。

你知道就知道吧,我說,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是啊,我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她歎了口氣。你知道麼,一個不停地去尋找的人,一個愛著的人,現在,她的內心比被關在籠子裏還苦。她的牙齒白得像雪。她歎了口氣,她的身上真的帶著很重的苦味兒。

你去問你母親,她是真的愛你父親麼?她說。

說這句話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她向樹葉的後麵躲去,瞬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她和父親一樣善於消逝,隻是我沒有注意到她的雙腿是不是也像我父親那樣細長。

樹上的葉子紛紛揚揚地落著,從我的方向看去已經不多了,可是,她還是躲進了葉子裏,很快就不見了。這讓她有些神秘。甚至,我都沒能看清她的麵容,她的臉在樹葉之間顯得婆娑。

以後要注意那個女人,我母親說,她終於出現了。她竟然追到了這裏。母親惡狠狠地看著院子外的樹,她是不會得逞的,她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以後你要注意她。我母親伸長了脖子,可她除了楊樹和樹葉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還是注意我的父親吧,他被關在籠子裏了,他已經完全適應了在籠子裏的生活。上午,他總是順手拿起一本《屍體解剖學》來反複地看,很快,他就哈欠連連,睡在椅子上;他會在正午時分準時地醒來,伸出自己的嘴,把我母親為他準備的飯和湯一掃而光,然後,再回到椅子上,拿起那本《屍體解剖學》。一個下午的時間用過之後,傍晚,他會跟隨我的母親回到他們的房間。跟在我母親的後麵,他就像一條溫順的狗。

然而也不能說我父親已經完全放棄了想要逃跑的念頭,有時,他也會偶爾地在籠子裏跳躍幾下,隻是這樣的偶爾越來越少。也不能說我父親已經完全溫順下去,有一天晚上,他竟然惡狠狠地,用和我母親一樣的惡狠狠向我母親撲去,用力地卡住她的脖子。好在我母親早有防備,她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個鐵環,外麵塗上一層和她膚色一致的油漆,如果不仔細看還真的看不出來——我父親咬牙切齒地卡住那個鐵環,他是從母親的背後撲上去的,在他用了很長時間的力氣之後,我母親突然地從那個鐵環裏轉過了她的臉。她用一種漠然的表情望著我父親。我父親左手的拇指斷了。他尖叫了一聲。母親一邊給他塗著藥水,一邊說,我不會很快就死的,你也不會很快走出籠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