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船(2 / 3)

人老了,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無論怎樣說這樣的回答實在難以讓人信服。需要我父親做的、有意義的事多了,可他卻什麼也不做,而非要打撈一艘沉沒了四十多年的沉船呢?

在對那艘沉船的打撈中,我父親的怪異和偏拗被發揮到了極致,似乎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就是,對沉船的打撈,對那四十年的打撈。我父親究竟想要做什麼呢?

……

他很快打撈完了他用石粉標出的那段水域,不過毫無收獲。當然也不是我兒子所說的“屁也撈不上來”的那種,在那段水域裏他打撈上來了十一塊磚頭,六條破麻袋,一百多所水草和一條腐爛著的舊褲子,以及一個舊輪胎。它們紛亂地堆在河岸上曝曬著,仿佛一群各樣的死屍。

隨著水域麵積的逐步縮小我父親的失望肯定也在逐步加深,最後一次把鐵錨沉入水中我父親的失望簡直到達了絕望,他幾乎用完了他一生的全部的力氣。在那段水域裏最後的一錨甚至連磚頭、麻袋、水草也沒有撈上來,一些渾濁的河泥在錨離開水麵之前散開了,一些水珠在錨離開水麵之後重新落回到水中。有人看見,我父親盯著鐵錨看了好長的一會兒,撲通一聲,鐵錨直直地落入了水中,它好象有著無限的、巨大的重量。

我不知道喪失了所有力氣的父親是怎樣挪回家的。他拖著重重的腳步聲,拖著被疲憊的重量壓彎了的腰,把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床上。父親發燒了。

如果不是我們及時地叫來了醫生,及時地給他打針吃藥,很難想象他會挨過這場疾病,而開始,他對給他打針吃藥是拒絕的。大病一場的父親消瘦了下去,同時消瘦的[來有他的眼睛,他眯起眼睛來注視我們,注視窗外,注視更高的高處。因為輕度白內障的緣故,他注視我們的目光是極其模糊的,仿佛他注視的一直是,別外。

過了很久之後我父親的病情才開始出現好轉。他能在床上坐一會兒,能依著門邊顫抖著站一會兒了,能在院子裏慢慢地走動,這時,他又想起了鐵錨,水褲,鋼絲繩。這一次他的決定遭到了我們全家的反對,我們從未如此強烈地反對過他,他對我們的解釋是,四十年的流水改變了很多的東西,可能他的記憶出現了失誤,可能沉船被流水衝向了下遊,可能沉船陷入了淤泥他拋下的錨未能鉤住船體……“這點失誤又算什麼,誰能保證一輩子不犯幾次失誤?我們藏起了他的水褲,賣掉了鐵錨和鋼絲繩,但這隻能是延緩了我父親的行動,卻無法真正地阻止他。某一個昏暗著的早晨,我父親穿上了他的水褲,背起了鐵錨和鋼絲繩,丁丁當當地走出了院子,向河岸走去。天知道他是如何重新得來那些東西!我母親看了兩眼走出房門的我和弟弟,然後黯然地擺了擺手:算了吧,由他去吧,有他沒他我們都一樣過。這些年他給家裏帶來的是些什麼!

……我父親在河岸上先後畫出了七道不同寬窄的石粉的痕跡。他打撈的地點早已離開了我們村子,向著下遊,向著另一個村子走去,連日太陽的曝曬使他的臉色如同一塊被火燒過的木炭。一時間我父親曾成為村上人們議論的中心,但現在針對於他的議論已經潮水一般褪卻,無論別人如何議論還是放棄議論都對我的父親沒有構成任何的影響,影響的是我們。走在街上我能明顯地感覺出別人眼中有刺,口中有刺。我走得很快。

誰知道我父親的腦袋裏裝了些什麼,誰知道是什麼,支撐了我父親執拗和怪異的激情?

……有一天我母親把我和弟弟叫到了她的身邊,談話首先是從她或長或短的歎氣開始的。我母親說,你們幫幫他吧,他都這麼大的年紀了,你們總不想把他累死吧。再說,我們誰也不去幫他村上的人會怎樣看你們呢?你們有這樣的一個父親,就認命吧。

我父親對我和弟弟的加入沒有任何的表示。興奮沒有,反感也沒有,好象我們的打撈隻是我們的事,與他的打撈是另一回事,二者之間沒有任何的關係。我向水中拋下了鐵錨。它飛快地下沉很快就隻剩下了一段鋼絲繩。我弟弟所做的工作是,把鋼絲繩從水下一點點地拉上來。如此反複,機械,枯燥。我們幾百次的打撈隻撈出了一些水草,一個破竹筐,一隻雨鞋和三個玻璃瓶。

如此一日,一日。

在我們打撈的時候我父親就空蕩了出來,他垂著多餘的手,多餘的眼,多餘的,冷漠。有時候他給我們劃一下船,或者在岸上用石粉標出新的標記,他所做的隻有這些。在我們機械的打撈中我父親的眼睛始終瞟向遠處,甚至,他所表現的冷漠比我們的表現更為強烈一些,他似乎預期了我們的一無所獲,預期了我們兄弟最終會放棄這項沒完沒了、毫無意義的工作,而由他一個人來幹。我們正一步步地向他的預期走近。

我們倆拋錨起錨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有時,我和弟弟會盯著一隻斜掠的水鳥呆呆地出一會兒神,或者望著幾條潛入水底的魚愣上半個小時,父親對我們的消極怠工似乎毫無覺察。有時我想這些魚根本不用打撈什麼沉沒多年的沉船根本不用負擔太多的東西,它們遊下去便成為了水的一部分,就好象消失了一樣,再到一個不遠處它們又浮了上來成為了一條新的魚。幹一件反複、機械、枯燥的事總是容易讓人產生些胡思亂想的,有時,一些胡思亂想會把我的頭想得很痛,並且讓我陷入到深深的恐懼中。我的父親,是不是一些胡思亂想才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