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船(3 / 3)

終於我弟弟忍不住了。他沒有拉起我所拋下的錨,而是衝著我的父親喊了起來:我受夠了!你幹吧非要打撈什麼破船,那條破船在水裏都沉了四十多年了爛也爛沒了衝也衝壞了,那條破船上能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你幹嗎這麼固執,我還有幾百隻雞要養呢我還得養活咱一家人呢,可你非要打撈什麼破船!

我製止了弟弟的衝動。可我父親卻好象什麼也未發生一般,他什麼也沒曾聽見,他那麼漠然地聆聽著來自於自己兒子的種種指責。他不緊不慢地把小船搖出了一段距離,然後緩緩地拉起了我拋入水中的錨。他一句話也不說。

不說話的父親使我和弟弟都有些緊張。我父親可不是那種什麼都可忍受的性格,他脾氣的暴躁在村上是有名的,多年以來,他無論做什麼我們都從不敢提什麼異議,可今天他竟然一句話也沒說。弟弟盯著我的眼。我轉過的眼睛。

空氣沉悶得如同雨天前的天氣,裏麵有些讓人難受的粉塵。我和弟弟呼吸著那些沉悶,並且壓抑呼吸的辦法抑製住粉塵的進入,就在我和弟弟難受地擺弄著自己的呼吸的時候,船不知不覺地行到了岸邊。我父親輕輕地敲了敲船艙:下去。你們都下去。

父親,又一個人去打撈消失了四十多年的沉船了。

他能夠打撈上來的又是些什麼呢?……

我兒子在隨後的那段時間裏對充當我們和我父親之間的連線表示了相當的不滿。這個怪老頭。他讓我在我的同學麵前丟盡了臉,我才懶得理他呢。我兒子非常鄭重地對我們說:別,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不過最終我們還是從我兒子那裏得到了一件我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那是一封信。是我父親把它交到我兒子的手上的,我兒子沒有按照他的囑咐將信寄出而是將它交到了我們的手上。信不算薄。信封上的地址、收信人的名字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相當陌生,我父親似乎從未和我們提起過這個名字,這個地址,因此我們更加確信,這封信裏肯定隱藏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它才是真正的通道,由此可以解開我父親打撈沉船的原因之謎——

“我們,我們把它折開吧。”

弟弟做了一個要把信封折開的動作。僅僅是一個動作。他把信封遞到了我的手上:哥,我看……還是你把它打開吧。

我把信接到了手上。那封信在遞到我手上時突然地沉了一下,它比我預想的要重。

是不是……我母親突然恍然似的抬了抬手,都四十多年了,是不是他呢,你父親找他幹什麼?

在我們的追問下我母親向我們提起了一件舊事,本來她已忘到腦後的舊事,而且,那件舊事明顯屬於道聽途說的性質。她說她嫁給我父親那年,有幾個老太太在串門時對她說,我父親在她之前曾相當投入地愛過一個女人,其中的曲折我母親一無所知,她隻知道後來那個女人嫁給了一個商人,隨後杳無音訊。我母親曾認真地打聽過那個商人和那個女人的名字,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兩個人的名字漸漸地變淡,變成了空白。——是不是那個商人?她是不是當時在那條船上?

我們相互對望了一眼,隨後我們的目光一致集中在了那個信封上,仿佛它隨時可能跑開,隨時可能,爆炸。顫抖的不僅是一隻手,一個人。

突然我母親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她說她雖然沒能想起那個女人和那個商人的名字,但這個信封上的名字卻肯定不是。“這也許隻是朋友之間平常的的通信,也許是他求購打撈沉船物資的信件,也許,也許……”

——把它打開不就明白了嗎?弟弟喃喃地說了一句走到了我的背後。小浩,你把它打開,母親用目光指了指我。

父親穿著他的水褲,背起鐵錨和鋼絲繩,向著一個更遠處走去。我相信父親已經預知了他打撈的最終結果,他距離四十年前的沉船已經越來越遠,他不可能打撈出什麼。我不知道如此打撈下去,是河流先結束還是我父親的生命先結束,這也許是他所幹的、傾心去幹的最後一件事了,他似乎是想讓某些事情早點結束或者永不結束。一條木板船,經曆四十年的時間和流水的洗滌它還可能是一條船嗎?

……我兒子走到我父親的身邊。他告訴我父親,信已經寄走了。誰也沒看。我父親先後嗯了兩聲,他的表現相當淡然,仿佛那是一件與他根本無關的事,他把信寫完了,至於郵沒郵走,有沒有人看過都不再是他的事,他的事隻剩下了一件:

打撈那艘,沉沒了四十多年的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