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連綿(3 / 3)

此後的兩周內我倆秘密地觀察著父親的一舉一動,後來我母親也加入到了觀察者的行列。好在我父親對此毫無察覺。他每日從大約五點多鍾就開始他作為一隻雞的生涯,吃飯的時候結束,傍晚的時候,他又回到一個傻子的行為中去。經過兩周的仔細觀察,我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父親不會真正變成一隻雞,他缺少雞身上的羽毛。即使他真的變成了一隻雞,對於我們也沒有更大的危害。我還發現,在那個很早很早的早晨之後我父親停止了衰老的速度,之前他因為過於勞累使他看上去遠遠大於他的實際年齡,可現在他沒有繼續變老, 而且變得愛笑了。在他沒有摔傷大腦之前,他可是一個嚴厲的人,我幾乎就沒看見他笑過。

如果他覺得這樣好些,就由他去吧。我母親深深地歎了口氣。她用勁地揉著自己的眼睛,她把自己的眼睛都揉紅了。

我父親,他蹲在雞舍裏笑了起來。

一年的時間就是這麼緩慢,漫長而短暫地度過的。那七隻自生自滅的雞居然瘦骨嶙峋地活了下來,初秋我弟弟買來了六十隻雞,他準備繼續我父親的雞場,我們的傷心地終於又有了一些生氣。我父親還是老樣子,我們對他的康複已不再抱有任何的幻想,我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慢慢地相融了,時間真是一種奇妙的藥劑。在開始的時候我弟弟把那六十隻雞關在另外的幾間雞舍裏,和我父親常去的那間隔開,某一天另一間雞舍的雞們跑了出來跑到我父親身邊,我弟弟趕了過去,他發現我父親對那些雞的出現並不反感,相反,他似乎更樂於和雞們呆一塊兒,他的脖子和眼神也有些活動了,於是,我弟弟就把雞舍間的門全部拆開,現在,所有的雞都可以自由出入到我父親的身邊。

一年的時間在艱難中度過了,進入了臘月,我們可以遠遠聞到年的氣息了。臘月初九那天我母親開始了對房間的徹底清掃,她掃得相當仔細。她說,她要把一年的晦氣全部清掃出去,這一年是咋過的呀!

我母親一邊打掃一邊述說著一年來我們家所遇到的種種不幸,說著,她的聲音裏就有了泥沙的和水流的成份,說著,她的手上就用了些力氣。微小的灰塵在她的前飛揚,起伏。

微小的灰塵們,也在我父親的眼前飛揚,起伏,他注視著它們,喉嚨裏一陣陣含混的呼呼的聲音。那一天我父親並沒有去雞舍。他跟在我母親的背後,像我母親的影子,在我母親的背後傻傻地,望著揚起的灰塵看——

世事,就是那樣難料。

一不小心,我母親把牆上的那個裝照片的鏡框打了下來。鏡框先是掉在了衣櫃上,然後翻轉著落到了地上,玻璃被響亮地摔得粉碎,那些發黃的舊照片飛了起來,朝我父親的臉前飛去。

我母親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她一邊說著什麼一邊俯下身來收拾那些舊照片。她拿起鏡框和鏡框後麵的紙。這時她突然發現,在那些舊照片的後麵,竟然還隱藏了幾張照片和幾頁白紙,白紙的上麵,似乎還有一些相當模糊字跡--

在我母親背後站著的父親,影子的父親,消失了一年的父親,他極其迅速地移到了我母親的前麵,飛快地抓起了那些被隱藏了多年的照片和紙片,飛快地跑出了屋去。他喉嚨裏隱約的波濤在那一刻幾乎變成了海嘯——

我的母親愣在了那兒。過了很久她才緩過神來,這時我弟弟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不好了,我,我爹,他拿著一把,菜刀,朝雞場裏去了。

我們奔向了雞場。臨行前我母親沒有忘記讓我們準備好木棒和繩索。(在追趕我父親的路上我母親撿到了一張遺落在地上的舊照片。那是我父親青年時有的一張照片,他在那張照片裏傻傻地笑著,就像現在的樣子。在這張照片上看不出任何需要隱藏的成份。此後的數年裏我一直奇怪,他究竟隱藏的是什麼呢,是不是在另外的那些照片和紙片裏才隱藏了更深的秘密?)遠遠地,我們就看見了我的父親。

他揮動著菜刀。他在衝著那群雞低聲地喊叫。雞在他們的麵前尖銳地叫著四散奔逃。他抓住了一隻雞。那隻雞在他麵前不停地掙紮,它身上的羽毛飄了起來,一粒稀薄的雞屎射到了我父親的上衣上,而我父親手中的刀,也飛快地落了下去。

一下。一下。一下。

他的嘴裏還不停地呼喊著什麼。

雞血濺了他一身,一手,一臉,隨後刀落在了雞的肚子上,一股黑黑的液體飛出來,濺在了他的身上。終於他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他茫然地看著那隻被他殺死的雞,茫然地看著自己手上身上的血,似乎,他被嚇壞了。他無法解釋眼前的發生。

他望了望一步步逼近的我們。他的腦袋一下子清醒了,有一縷強光在他的頭上進入了他的身體。他又回到了我們的生活中來了。

他衝著我們很歉然的笑了笑,像個做錯了事的學生:過年了,我本想給大家殺幾隻雞的,可沒想到,弄成了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