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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相信我們倆,他們誰也不肯出來看一眼,看一看飛在天上的楊傻子,看一看他如何搖搖晃晃,像一隻剛剛學會飛翔的笨鳥,誰也不肯。其實出來看一眼也不費什麼事兒。
等我和樹哥哥出來,楊傻子已經不見了,他飛過了煙筒和槐樹的拐角。他飛過的天空空空曠曠,一絲雲朵都沒有,一點雜色都沒有。“×××”,我聽見樹哥哥狠狠地罵了一句,隨後,他的罵聲如同滔滔江水,我實在想不到一向深穩、怯懦的樹哥哥懂得這麼豐富的詞。他讓我驚訝。
晚上,前來串門的人依然絡繹不絕,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認真回答著叔叔伯伯嬸嬸爺爺的提問。爸爸給了我紅燈籠,可我點上它之後卻不敢走出門去。外麵是一望無際的黑暗。“我真看見楊傻子了”,我故意用出自以為極其鄭重的表情,“他真的在飛。我不騙你。”
父親想了想,他說也許我說得時真的,不過那也不是楊傻子真的會飛了,而是一種物理現象,叫做海市蜃樓。“是不是像放電影那樣?”
不是。絕對不是!可父親再也不聽我的辯解,他拿出煙和糖,準備招待新來的客人,外麵的狗又叫了。
楊傻子是初五來我們家的,他來找我父親下棋。我像他們的尾巴,一會是我父親的,一會是楊傻子的,充當我父親尾巴時我就偷偷盯著楊傻子的臉和手。“我初一看見你啦。”我說。終於鼓起勇氣,我說。
“嗯。”他甚至都沒抬頭,一隻卒子頂住我父親的馬。
“我看見,你在天上飛。是從北邊飛過來的。”我又說。我的臉上出現了大量的火焰。
“什麼?”他和我父親開始爭執,他的炮打掉我父親的馬,卻被我父親的馬踩掉了一隻車。
“你是從北邊飛的,還摔了一腳,不過沒摔倒。你這樣,這樣……(那時我隻是一個孩子,擁有的詞彙都少)
“你別聽他的,”我父親說他悄悄移動了一隻象,“他和李樹都說看見你初一下午飛到天上去了。”
“我要能上天就好嘍”,他的卒子繼續向前,“初一中午喝多了,睡了一下午。唉,你的象什麼時候支起來的?”
我還能說什麼?我端起茶壺,將那壺我給楊傻子沏好的茶倒在地上,然後徑自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我聽見楊傻子在背後問我父親,“你家孩子怎麼啦?”
會飛的楊傻子讓我懷恨多年,在他來找我父親下棋的日子裏我曾偷他的手表,將它丟進豬圈裏(後來這一秘密事件改頭換麵,出現在我的小說《發現小偷》中),和楊和平,趙金標在放學路上將楊傻子的兒子打了三次……他其實承認自己會飛就行,承認我們看到的是他就行,可他卻拒不承認。這個一貫天馬行空、滿嘴跑火車的人,竟然就是不承認!……
接下來的初一仍然那樣平淡無趣,年年如此,不同的是我們在漸漸長大,而能像鳥一樣飛翔的楊傻子卻再沒從我們仰望天空的視線中出現,雖然我們從那之後天天昂著脖子,試圖再次看見。楊傻子再也沒顯現任何“神跡”因為不再顯現,以至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見過,在天空中笨鴨子一般飛翔的楊傻子。
(大概是在零三年,我接受《當代小說》的一份問卷調查,上麵問我最希望完成的理想是什麼,最難以實現的理想是什麼,我毫不猶豫地在問卷中填上:像楊傻子那樣飛翔。它是我最希望達成的理想,同時也肯定是最難實現的理想。在寄出表格之前的最後時刻我修改了它:沒人知道誰是楊傻子,我的回答顯得不夠真誠、認真。當時,美國的魔術師大衛?科博菲爾正在華演出,於是我換掉了飛翔之前的名字,使它們變成:像大衛·科博菲爾那樣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