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賽跑(3 / 3)

“你們這是幹什麼!又是你,劉挺!趙福,你給我靠一邊去!”遲到的邱老師騎著一輛舊自行車插了進來,“李恒,誰打的你!你說,是誰!”我哥哥撣著身上的塵土,沒有回答。“是誰?反了!我看看是誰!”

我走到哥哥李恒的身邊,幫他撣去身上的土,那個瘦個子迅速地消失在人群中。“你看見是誰?你看到了吧?”邱老師轉向我,可我哥哥李恒用力拉了一下我的手。

“李恒,以後有事說話!趙家五虎罩著你!我是老五,高二(四)班的!”趙福斜著眼睛從邱老師的東麵搖晃著走過去,他拍拍我哥哥的肩膀,“以後有誰再動你一手指頭,就是跟我過不去!”

“你少來這套!”邱老師盯著我哥哥的眼:“下午我去縣裏回來得晚了些。走,上我辦公室。”

我哥哥點點頭。他將書包塞給我,伸長自己的脖子,似乎想從那些散去的背影中尋找某個人。他大概沒有找到。

“邱老師一來好就走了。”我壓低了聲音。哥哥的書包和以前的重量有很大不同,等他和邱老師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我打開了他的書包:裏麵裝的是兩塊磚頭。

我哥哥在自己的書包裏塞進了兩塊很重的磚頭。卻沒有使用到它。

我哥哥李恒,將作為楊柳中學的運動員,參加縣裏的春季運動會,這是邱老師通知他的,那天,邱老師帶著我哥哥的百米成績來到縣文教局,“他們竟然不承認!他們一定是以為……算了,李恒,到縣運動會上你好好跑,證明給他們看!為,為學校爭光,為老師爭氣,行不行?”

行。我哥哥說。隨後,他又

問,那劉挺也參加麼?

邱老師愣了愣。“可以考慮……他也可參加200米……”

晚上,我哥哥在床上又開始他的輾轉,枕頭上的刺兒刺進了他的肉裏。“邱老師叫我參加縣運動會。讓我要加緊練習。”嗯,我隨口應了聲,這話他已說過多次了,包括在飯桌上守著我們的父母。何況,那時已經很晚,我的大半個身體都已進入到夢中。

“我上了五點三十的鬧鈴。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我沒有再回答。我要進入的夢很粘,仿佛是一團厚厚的霧,裏麵的光亮小得像一粒蠶豆。那微小的光亮突然變大了,它大得刺眼:我哥哥李恒,像昨天那樣再次打開了燈。

像昨天那樣,他盯著牆上的獎狀,盯著自己的名字。要知道,我哥哥李恒在此之前從未得過什麼獎狀,包括在小學,這是第一張獎給“李恒”的獎狀,這張獎狀,使“李恒”在那麼多人的中間突出了出來,使李恒,獲得了之前從未感受到的榮耀——“你怎麼還沒睡?”

他又看見了我。我說,“燈這麼亮,”然後將後背轉給他。

“你睡吧。”他說。燈還在那裏亮著,發出嗞嗞嗞嗞的響聲。“邱老師,”他把話說了一半兒,一少半兒,其餘的內容又咽了回去。“早點睡吧。”

第二天等我醒來,我哥哥李恒,運動員李恒,得了獎狀的李恒已經不見了,他空出了自己的位置,在他空出自己的位置那裏,淡淡的白光貼在上麵,像一種斑。我的目光向前延伸,到鬧鈴的方向,它突然而熱烈地響了起來。

我哥哥的運動生涯開始啦。距離縣裏的運動會,還有一周的時間。

在這裏,我還得介紹一個插曲,這個插曲與劉挺有關。劉挺,作為楊柳中學準備參加縣運動會的運動員,也和我哥哥一樣,天天出現在操場上。

躲是躲不過去的。我哥哥在略略的遠處壓腿,抬膝,當劉挺走近的時候他擠出了一張笑臉:“挺哥。”劉挺沒有任何的表示,他的腿粗壯有力,在我哥哥的麵前晃了過去。後來,我哥哥表現了他的鍥而不舍,端著他僵硬的笑臉給劉挺拿跑鞋,倒水,幹一切他能想到的、劉挺需要的活兒:終於,劉挺對我哥哥有了親密的表示。他先是將自己的上衣和一支鋼筆塞進我哥哥的懷裏,後來,在我哥哥跑著百米的時候他走上去朝著我哥哥的肩膀來了一拳——劉挺沒用力氣。可我哥哥,他的淚水卻在眼眶裏轉了幾轉。“別看劉挺人比較粗,但很講義氣。”後來,我哥哥對我總結。那時他已經和劉挺混得很熟,他和那個瘦個子成了劉挺共同的尾巴。

去縣裏參加運動會的前一天,劉挺從我哥哥手中接過水杯,似乎很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和趙家五虎很熟麼?”我哥哥愣了一下,隨後他飛快地回答,熟,很熟。他們是我表哥。我爸爸和他們的父親還是同學。

撒謊,我哥哥完全是在撒謊。趙家五虎和我們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係,他們根本不是我的表哥,而我父親,也和他們的父親不是同學。他們並不認識,或者僅僅是認識而已。趙福之所以來趟我哥哥和劉挺間的混水,完全是因為齊霄菲的緣故,這是我哥哥後來才知道的。

我哥哥撒了謊。事後他很為自己的機敏感到自豪,劉挺沒從他的臉上找出任何的破綻。

從縣運動會上回來的李恒就像一匹驕傲的小馬,他帶著小馬的力氣、骨骼、青春和狂野,還有那嗒嗒嗒嗒的蹄聲。我哥哥李恒在縣運動會上再次跑出了個第一名,並且,他再次打破了縣中學運動會的紀錄,如果那次在楊柳中學的百米成績也算的話。他比上次的成績快了零點二秒,這個成績使得邱老師臉上顯出酒後的光澤,並且經久不散,並且,使他的肚子也略略挺起,說話的嗓門也有了微調。我哥哥是“載譽歸來”,這個詞是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說的,他反複了三次,站在隊伍中,我哥哥裝出一副漠然的樣子,他甚至有意低了低頭,不過他裝得不像,那份驕傲還是從他的骨頭裏從他的肉裏從他的衣服裏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