貯藏機器的房子(3 / 3)

然而我們等待了很多天肖二和他媳婦都沒有被槍斃。肖二回來時簡直是一個英雄,他從一輛綠色的吉普車上走下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對於從吉普裏走出來他已經很不情願了。他的嘴翹到後腦去了,甚至,他走下車後還停了一會兒,朝我們幾個孩子招了招手。隻有我們幾個孩子和一個曬太陽的老人看到了這一幕,看得出肖二對此有些失望,肖二的媳婦對此也有些失望。她衝我們伸出了手:過來,過來,吃糖。吃……糖。她說到“吃糖”時突然地淚流滿麵,因此“吃糖”也就說得異常艱難。我們一哄而散。

我們怎麼會要一個叛徒的糖呢?

說不定上麵塗滿了毒藥!

盡管隻有一群孩子和一個曬太陽的老人看到了如此的一幕,但肖二不僅活著回到了村子而且還是坐著和拖拉機不一樣的車來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風一樣吹遍了紅旗公社向陽大隊的每一個角落。肖二真的是在造飛機!

一向卑微、懦弱的肖二從來沒有那樣神采飛揚。他對著滿屋子黑壓壓的頭說,他當時也認為自己是必死無疑了,誰能相信他是在造飛機呢?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他也不會相信的。他為什麼要造飛機呢?肖二的目光掠過了那群黑壓壓的頭,然後用力地咽了咽唾沫,“我先不說這個。我接著說我在牢中的事。”

他被關在一間黑洞洞的屋子裏,每日蹲在一大堆有些潮濕的稻草上,那堆稻草散發著一股股黴爛的氣味。他幾乎要瘋了。“你們沒進過監獄不知道那個滋味”。他就那樣一天天地等著其實是在等死,可有一天他等來的是,他被叫到了另一間房子裏。“我覺行那間房子那麼亮,像是透明的,吹口氣就能飛。我想這不就是飛機嗎,我怎麼造成的呢,哈哈,我當時就這麼想的。哈哈,我說過我快要瘋了嗎。”

肖二在那間房子裏見到了某某軍區的司令,可後來向陽大隊的隊長劉珂更正了他的說法,劉珂說那個人是縣武裝部的部長,他們經常在一起開會。那個人聽了肖的敘述後拍著肖二的肩膀:很好,你很有誌氣,農民就不能造飛機嗎?我們打日本鬼子那會兒,沒有槍也沒有炮,連炸藥都是自己造的,我們不也造出槍炮來了嗎,我們不也把日本鬼子趕走了嗎!不敢想不敢幹,什麼事能幹得成呢?

我們在肖二家的門外,在眾多的黑壓壓的腦袋之間伸出我們腦袋,但很快我們的腦袋就被眾多的腦袋擠了出去。肖二這個人,還真行。豆子非常重地和我們說。是啊,肖二還真行,原來我們還都瞧不起肖二和肖小雨呢,我們還以為他是叛徒呢。

肖二家的那間屋子裏重新安裝了“機器”。肖二家的那間房子一時間熙熙攘攘,縣裏的、公社的領導下村時隻要到我們大隊,肖二家是肯定要去的,他們摸摸那些機器,問一問飛機建造進展情況,然後用力地拍拍肖二的肩膀。有人拍肖二肩膀時肖二的肩膀就像受不了那樣的重量一般低了下去,而他擠在一起的鼻子、眼睛和嘴則努力地向另一個角度傾斜,我們中間數屁蟲學得最像。有一次他正學著的時候肖小雨在他身邊出現了,我們都看到了肖小雨隻有屁蟲沒有看見。他的臉正努力地歪著肖小雨的手掌己清脆地落到了屁蟲的臉上。啪啪。屁蟲的臉更歪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恢複過來,他的眼圓圓地睜著望著肖小雨。——你們別不知好歹。肖小雨的手指指了我們,然後揚長而去。

肖小雨走出很遠之後豆子用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操,神氣什麼。當時還管我叫過爹呢。

是啊,神氣什麼。但好漢不能提當年勇,現在的肖小雨可不是原來屁流尿流的肖小雨了。屁蟲蹲在地上哭了起來。他說他的牙痛,肖小雨打在他的蟲牙上,蟲子們被震醒了。

因此肖二用了半年的時間沒有把飛機造出來我們是高興的,他永遠不出來才好呢!來他那間屋子的人越來越少了。幾乎所有的人對肖二造飛機的話題都感到了厭倦,隻有在外村的親戚來時他們才會談及此事來的親戚一邊聽著一邊點頭:是啊是啊,我都聽了八遍了他怎麼就造不好呢!

半年的時間裏,肖二的工作好像就是把大隊的拖拉機拆了拉走了發動機,如果不是公社裏壓著,如果不是縣武裝部和縣文革委對我們大隊重新支援了一台拖拉機,劉珂肯定會以破壞生產把肖二拉去遊街的,即使如此,劉珂也不時地在開會時對肖二點一下名,他還叫人扣掉了肖二的口糧。可肖二不在乎這些。肖二的眼裏隻有他的那些機器,有時半夜裏肖二的那間房子會突然地傳出發動機的轟鳴,接下去靜寂被打破了,在各個地方一竄一竄的狗叫也蛋黃一樣流了出來。

肖二讓我們不得安寧。

進入了臘月就有了年的氣味,這年味是我、豆子和屁蟲、肖祥、王海最先聞到的。我們像一群提前知道了水的冷暖的鴨子,我們說,過年能穿沒有補丁衣服了,過年能吃一頓有肉的餃子,屁蟲說過年母親答應給他買兩掛鞭,這讓我們羨慕得要死,我們決定不理他,直到後來他答應要是他母親真給他買了鞭,他一定和我們起放。臘月二十八,我們家剛剛貼上對聯,鄰居劉環興衝衝地撞進了我們家的院子,對我父親喊,三哥,肖二的飛機造成了,初五到場裏去飛!他的聲音把我家院子裏那棵棗樹上的雪都給震落了。

因為這樣的消息,年的氣味一下子被衝淡了,年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原本準備初一穿的新衣服隻有屁蟲一個穿到了身上。年好像挪到了初五,初五的早晨,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豆子說也是,他的舌頭碰到了心的尖,以至他不得不張著嘴,怕在閉嘴的時候把心髒咬破。

初五那個早晨簡直讓我們產生了暈眩!

在眾人的幫助下肖二的飛機被拉到了打麥場裏,拉到場裏時的飛機隻能算是一堆“機器”,機翼和機身還是分開的,同樣在眾人的幫助下飛機被組裝了起來。在組裝的過程中不知是誰出現了一點小小的失誤,把一塊木板給弄斷了,為此肖二衝著幫忙的眾人發了好一陣的火,那些人們嘻嘻地笑著,沒有一絲惱的意思。這個失誤很快被解決了。

那是一個奇怪的機器,不像什麼飛機倒像是什麼長了翅膀的怪魚,甚至肖二還在前麵用墨汁畫了一張猙獰的嘴。它顯得異常粗笨。--飛機是這樣的嗎?豆子悄悄地問我。